不多时,陈文祺奉诏来到云台,山呼过后,垂手站在夏尧的下首。他不知皇上此时宣召为了何事,转头望见夏尧正笑眯眯地瞧着自己,遂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宣旨吧。”朱佑樘对那太监说道。
那太监将写好的圣旨呈给朱佑樘过目以后,便清了清嗓子,尖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年已弱冠,正适婚娶之年,当择贤女与配。朕闻安西伯夏尧之外孙女沈灵珊品貌出众、温良敦厚、恭谨端敏且待字闺中,与陈文祺堪称天设一对、地造一双。为成就良缘,特许陈文祺、沈灵珊二人结为秦晋之好,并准带俸休假三月,以择良辰完婚。钦此!”
陈文祺一听,喜不自禁,连忙跪倒尘埃,口中呼道:“臣陈文祺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要知道,常人但凡婚嫁,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皇室中的亲眷以及极少数功臣的后代子弟,才能享受皇上赐婚的殊荣。
那太监走到陈文祺面前,双手托举圣旨,口里说道:“恭喜陈将军,贺喜陈将军。”
“同喜,同喜。”陈文祺郑重其事地接过圣旨,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
赐婚的圣旨已下,致仕的文书须经吏部会同兵部制定,不日也会下达,该要告退了。想到从此远离庙堂,过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此时夏尧不知是惜别还是向往,他谢绝了朱佑樘的劝阻,最后一次跪拜皇上:
“皇上恩典,老臣没齿难忘。今日拜别皇上之后,老臣便要随文祺他们下江南去了。老臣在京城的宅邸,请交有司衙门另作他用,以免荒废。”
朱佑樘不知夏尧此去湖广不再回京,以为他要与外孙同住,便不解地问道:“老爱卿,您不要府邸,将来住在哪里?陈爱卿在京城住在驿馆,并没有官宅啊?”
夏尧解释道:“皇上,老臣此去江南,就不再回京城了。”
“不回京城?”朱佑樘奇道:“老爱卿,您怎么把朕给说糊涂了?您要朕赐婚,不就是方便贤外孙照顾吗?陈爱卿洞房花烛之后,贤外孙是要随陈爱卿进京的,您怎么反到江南定居了?”
“皇上有所不知,文祺生身父母尚在武昌府,养父母亦在黄州府,他们两人成婚后,将要赡养五位老人。文祺蒙皇上眷顾,‘诰封武弁,就职翰林,以全朝廷不时之需’,自然是居无定所,哪能携家带口四处赴任?故尔他俩已经约定,成婚之后,只文祺一人回京,随时听候皇上差遣;珊儿她留在湖广,专心侍奉父母公婆,以尽儿女之孝。唯其如此,忠孝才能得以两全。”说到此处,夏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两人童年不幸,一个失恃失怙,一个骨肉分离,皆是失去父母之爱;而今奉旨完婚,却又不能长相厮守,可嗟可叹啊。”
后面这句话,在此时此地而发,显然不合时宜。虽然说者无心,难保听者有意。若皇上以为这是对朝廷的不满,就算当时不便治罪,君臣之间的嫌隙无疑是生下了。但夏尧是一介武夫,想到什么说什么,否则的话,也不会有当年发落边关、骨肉分离之事发生。
因此,陈文祺连忙接口说道:“外公,您老千万不要如此说。昔年霍去病将军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为了杀敌保国都不肯成家,令后人无比崇敬。今文祺蒙皇上赐婚,已是皇恩浩荡。能够舍小家而报国,是为臣子的荣幸,何嗟、叹之有?”
不过,夏尧所面对的君王,不是别人,而是被后人称之为“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明之孝宗皇帝”的朱佑樘。夏尧的这一席话,不仅没有让朱佑樘生气,反而在无意中引起了朱佑樘的共鸣。虽说如今贵为天子,朱祐樘的命运同样坎坷不幸,童年那段阴晦的时光令他难以忘怀。
成化六年七月初三日,母亲纪氏于冷宫中偷偷生下朱祐樘后,为躲避宠冠后宫的万贵妃的迫害,不得已将他托付给宫人张敏秘密抚养。可怜贵为皇子的朱佑樘,自小只能以米粉充饥,躲躲藏藏难见天日。就这样母子俩提心吊胆地生活了六年,才为父皇朱见深得知。当宪宗皇帝第一次见到自已那因为长期幽禁、胎发未剪而拖至地面的瘦弱儿子时,不禁泪流满面,感慨万千,当即颁诏天下,立朱祐樘为皇太子,并封纪氏为淑妃。即便如此,朱佑樘的境况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因此大祸降临。不久,母亲纪氏在宫中暴亡,宫人张敏亦吞金自杀。痛失母爱的朱佑樘在祖母周太后的仁寿宫内,才得以安全地活下来。悲惨童年的阅历,塑造了朱佑樘宽厚仁慈、仁孝恭俭的性格。即位之后,尽管万贵妃祸乱后宫、迫害母亲,但他以她是父皇的挚爱,并未为此大开杀戒,而是将对母亲的一腔思念与敬爱,倾注在皇后张氏身上。
“朕与皇后,情爱甚笃,同上起居,须臾不忍分开。他们新婚燕尔,本应浓情蜜意、相偕相伴才是。看来,朕封陈文祺武职却未曾带兵、授他翰林院学士亦无职责,让他‘应不时之需’确然不近人情。”
朱佑樘心里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他赞许地看了陈文祺一眼,褒奖道:“陈爱卿有如此胸襟,朕甚是欣慰。”又对夏尧说道:“老爱卿请起。今日君臣一别,相见可期。此去江南,您就放下一切,安心颐养天年,不必为子孙操心。为臣有辅佐君王治国之责,为君亦有兼顾臣工齐家之义,这句话你我君臣共勉之。”
夏尧一听,皇上这话里有话,心中暗喜,忙拉过陈文祺向朱佑樘行了大礼,退出保和殿。
两人行不多远,只见刑部尚书何乔新匆匆而来。夏尧停下脚步,主动向他打招呼:“何大人步履匆匆,是要去见皇上么?”
何乔新脚下不停,抱拳应道:“正是。下官有急事觐见圣上,不能和夏大人叙谈,请见谅。”说话间与夏尧、陈文祺两人擦肩而过,直奔保和殿去了。
“公务要紧,何大人请便。”说完,夏尧低低嘀咕了一句,“何事把他急成这样?”
“我看何大人不仅是着急,而且好像有些紧张呢。”陈文祺接了一句。
“紧张?有什么好……”夏尧的话未说完,只听背后又传来何乔新的声音:
“陈将军请留步。”
陈文祺闻言停下脚步,转身一看,何乔新去而复返,又急匆匆来到两人的跟前。
“何大人,您是叫我?”
“是啊,陈将军,可否移步随下官去刑部大牢看看?”何乔新急急说道。
“现在?”
“对,就现在。”
陈文祺正不知如何答应,只听夏尧“咦”了一声说道:
“何大人,您刚才还急吼吼地要觐见皇上,怎么又改变主意要去刑部大牢了?”
“是啊,下官刚才是急着去觐见皇上。可是一想,若皇上问话,下官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倒不如请陈将军去刑部大牢看看再说。”何乔新没头没脑地说道。
夏尧是又好气又好笑,嗤道:“我说何大人,平日看你精明干练的,今日为何颠三倒四的?您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何乔新苦着脸说道:“咳,关在刑部大牢中的乌力罕一早暴毙了。”
什么?乌力罕暴毙?夏尧与陈文祺两人一惊。
夏尧继而“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何事惹得何大人心急火燎的呢,原来是乌力罕死了。他死便死了,让鸿胪寺派个人送回大漠不就行了?”
何乔新一跺脚,气呼呼地说道:“夏大人哪,您这是不生孩子不知肚子痛啊。若小王子得知乌力罕死在我大明的牢中,他岂肯善罢甘休?”
宁夏一战,明军以较小的伤亡,不仅夺回了失去多年的三座城池,而且还斩杀敌军二万三千余人,俘虏六千余人,迫使敌酋万户长阿巴海自刎,活捉号称第一勇士的鞑靼猛将乌力罕。按之前的经验,鞑靼人兵败之后,必然遣使求和,以迎回战俘、赢得喘息的时间。然而此战之后,小王子却始终没有乞和的动静。如此一来,被押到京城关入刑部大牢的乌力罕成了烫手山芋,杀也不是、放也不是。直到此前不久,小王子才派了个“阿尔班尼阿哈”(蒙古语音译,意为“十户长”)送来书信,大意是蒙古国希望与天朝媾和,愿意南面称臣,一俟筹集到贡品,即向天朝进贡并重签宗藩协定。在此之前,请朝廷赦免乌力罕以及其他被俘将士,使他们早日回国与家人团聚,云云。
朝会上,文武大臣议论纷纷,多数人认为小王子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求和是假,要人是真,因此主张除非签了宗藩协定,否则不予理会。考虑再三,朱佑樘指示鸿胪寺答复蒙古国使者,为表示天朝与蒙古国重新修好的诚意,将蒙古国所有被俘人员立即遣返回国。但为安全与隆重起见,乌力罕应等蒙古国进贡使团来大明京城和谈时接回本国。现在乌力罕在大明监牢中暴亡,不仅给了小王子借机犯边的借口,而且还会在其他藩国造成负面影响。在自己的治下出现如此重大的事情,何乔新焉能不怕?
夏尧不以为然,忿然说道:“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他到五更?小王子不肯善罢甘休又能怎样?要打便打,还是老夫挂帅。”
何乔新苦笑一声,说道:“夏大人老当益壮,下官佩服。只是乌力罕究竟是怎样死的,下官都没搞清楚呢。若在皇上面前一问三不知,不管是掉乌纱还是掉脑袋,下官可承受不起啊。”
“您是说,乌力罕究竟是如何死的还不清楚?”
何乔新点点头没做声。
“何大人,您想让在下去查乌力罕的死因?”陈文祺这时问道。
“正是。”
陈文祺为难地说道:“何大人,在下虽略懂医术,但并不精通。若是刑部仵作未查出原因,在下只怕更让大人失望了。”
“陈将军,刑部仵作虽粗通医术,但不通武术。陈将军武术、医术兼备,故下官冒昧以求,还请陈将军不吝赐教。”何乔新诚恳地说道。
“何大人,您怀疑乌力罕之死与武术有关?”陈文祺惊异地问道。
何乔新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说道:“既然仵作查不出死因,何妨换个角度看看?”
夏尧接过话说道:“言之有理,祺儿,你就随何大人去一趟,就算一无所获,何大人必不会怪你。”
“正是,正是。”何乔新连声说道。
陈文祺不好坚持,便自怀中请出皇上赐婚的圣旨,塞到夏尧的手里。夏尧会意,将圣旨拢入袖中,自顾自回家向沈灵珊报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