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此时,凤善棠探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摊在她面前桌上。
“我要纹上这幅图,该怎么做,你看着办。”
霍玄女一瞧,微绷的胸口像被重击了一下,教她险些喘不过气。
这张纸像是随意从坊间的画册中撕下的一页,纸质十分普通,印色也寻常得很,偏就是纸上的图……那张图、那张图……他当真要纹上?!
“为什么不?”他眉宇舒朗,一扫方才略微沉郁的气氛。
原来不只脑中存疑,她当真对他问出。霍玄女怔怔地瞅着图,又抬起眸光瞅着他,唇掀动了几次,这才吐出话来:“可是……这、这是九天玄女图……”
他挑眉不语,等着她继续说下,却听见她迸出一句——
“你是男人。”竟还带着指责的味道。
这话的前后句似乎搭得十分有趣,凤善棠不禁笑出——
“是呀,我是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所以才想要个女人时刻不分地贴在身上,这图挺美的,不是?”
她雪容蓦地泛红,胸脯因凌乱的气息高低起伏,身子在他诡谲深邃的目光下热了起来,某种难解的东西在胸处骚动。
瞠圆了眸子瞪人,霍玄女掐着图,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他爱纹什么在身上,原也与她不相干,可为什么偏偏是九天玄女图?
又为了捉弄她,让她不自在吗?
倘若仅是冲着这一点,那也太不值得,毕竟在肤上大面积地刺青、染彩,得忍受绵密的针刺之痛。那样的刺疼两、三下是无所谓,一、两刻钟或许尚能忍受,但要是接连不断地煨疼上好几个时辰,伤口更多,疼痛的感觉越是清晰,便如火烤一般。
而为了匀色,让血珠能匀称地混入染料,讲究的是完整性,一幅染彩黥纹得一气呵成才能尽善尽美,若是中断,血珠出现凝涸,吃色就差了。
问题是,当血液里单次大量地混进染料,身子一时间常是难以承受,会出现似是中毒的现象,发热、高烧避无可避,甚至会晕眩或呕吐,严重一些,也可能短暂失明。
他究竟打着什么主意?霍玄女凝眉思量,躺在软榻上,瞅着透进纸窗的清白月华,脑中有着男人冷峻面容,也浮现出那幅九天玄女图。
蒙胧间,她似乎在梦与醒之间游离,她瞧见男人肌理分明的虎背,每一寸线条都暗蓄劲力,粗犷的美教人屏息。
然后,是浮腾在那片虎背上的飞天图,女子的姿态潇洒轻盈,以一种绮丽的柔软盘桓在他的古铜肤色上,那唇似有笑,眉眼轻敛,几近透明的脸容……有些儿……教她迷惑……在那样的迷惑中,她终是合眼睡去。
翌日,午时刚过,凤善棠已私下让人将所需之物准备齐全,送来四合院落。
此时分,男子房中香烟袅袅,除檀木外,似乎尚混入其他花草,在一向阳刚的单调寝房中平添了姑娘家的柔软气息。
“那是什么?”凤善棠端坐在榻上,眉峰成峦地盯住立在桌边忙碌的女子背影。
霍玄女转过身,将点燃的香炉移到榻边的高脚茶几上,淡道:“宁神香。可以减轻疼痛感觉。”
他眉心拧得更紧。“那就是迷魂香了?”
南洋一带的花草树木,就他所知,便有不少种能提炼出汁液或粉末,不必直接吃进肚里,光是涂抹在皮肤,或嗅上一、两口,已能迷幻神志,教人在承受肉体痛楚时,还能欢愉地发笑,又或是安稳深眠。
“我不需要。”他略嫌粗鲁地道。他宁可清楚地感受到每一下针刺,也不愿失去意识任人处置。
霍玄女雪容平静无波。
装满宁神香的小瓶一直与几件她使惯了的刺针放在同一个小铁盒里,她向来随身带着,甚少离身。
“这不是给你闻的,我习惯燃着它做事。还有,若它是你所谓的迷魂香,我岂非把自个儿也迷昏了?”
他目中精光闪烁,估量着,抿唇不语。
放妥宁神香,再一次确认摆放在高脚茶几上以冬青叶、葛树茎、槐花、山桑皮等等花草熬煮出的几种染料,以及摊开在布面上的一排纹刺银针后,霍玄女盈盈立在他面前,一样没出声,只垂眸与他对视,那倔强神态又现,颇有与他较量耐性的意味。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凤善棠冷峻的下颚线条终于略有软化,他目光未移开她雪容,双手动作,缓慢地脱掉上身衣衫,露出结实精劲的胸膛。
男性的气味瞬间浓郁起来,彷佛少掉衣衫的遮掩,属于他的味道便肆无忌惮地挥霍而出,侵扰着她的嗅觉。
霍玄女小心地掌握着吐纳,心在浮动,这一刻,她瞧见他眼底的魔魅,那强大的吸力几要将她整个人卷入。
“要我继续脱掉裤子吗?”他淡然问,唇角隐藏着可恶的弯度。
她蓦地脸红,即便如此,仍极力端持着姿态,故作清冷地道:“没必要。你……背过去趴着。”
凤善棠深瞅了她一眼,看得她左胸又一次促跳,这才踢掉靴子,慢条斯理地背过去,双臂交叠支在颚处,伏在榻上。
他的古铜背部充满力与美,健臂、宽肩,龙骨微捺,凸显出两边的肌纹健筋,宛如蛰伏的虎兽。
“为什么又扎头布?”他突然出声,音略哑,颇有不满。
霍玄女一怔。“我习惯缠头。”
“我习惯你披头散发。”
“啊?”她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她……她什么时候披头散发了?真有,追根究柢还不都是他惹出来的。
“你在紧张?”他又天外砸下一句。
肚腹好似被击中一拳,她压住闷哼,道:“没有。”
他峻脸一侧,静望住她。“还是这也是你的习惯之一,在上榻办事前,先把人好好地打量一番?”
他把话说得暧昧,霍玄女眸光轻烁,装作没听懂,可雪颊已然晕红。
不想对他示弱,她坐上榻边,暗暗深吸了口气。
下一瞬,她一双柔荑抚上了他的背,合起眼睫缓动轻移,顺着那刚猛的线条柔软起伏,以掌心探索着男人的体温和肌肤。
“这也是习惯之一吗?”凤善棠嗓音微绷。
小手停住,她睁开双眸,瞥见他侧脸的神情有些阴沉。
凤善棠又问:“除你义弟外,你还替多少男子以这般方式纹过身?”
她再次怔然。
“这很重要吗?”她只想宁住心神,好好完成两人谈妥的“买卖”,太多不寻常的情愫正悄然滋生,她感觉到了,这荒诞、怪异的心,怎会为一个几近陌生的男人波荡不已?
被她如此反问,凤善棠目光陡地变深。
气氛透出些微凝肃,霍玄女咬咬唇,沉静又道:“我替旁人黥纹染彩,一向出于自愿,如今日这般以条件交换的方式,倒是头一遭。”
闻言,凤善棠峻颜罩上一层寒霜。
他在意的,是多少张粗犷裸背享受过她那双霜荑的抚触?
想像着那样的画面,假若现下伏在榻上的是别的男子,就算那人是她的义爹、义弟,他也难以忍受。
蓦地,胸中剧震。此时此际,陡然惊觉,他竟用了“在意”二字。
这雪般冰清的姑娘,无意间挑弄起他仅存的热情,他的心因在意变得狭隘、变得浑沌,教他看不清楚方向。不该是这样,他的热情除了教他追踪多年的那个人以外,不能为任何人留连。
“那我该额手称庆,成为胁迫你的第一人。”他冷嘲,嘴角勾勒。
他在发怒。她清楚地感受到。
明明是自个儿先拉开距离,不允准他更往心中踏近,当他掉过头不再言语,霍玄女却尝到喉间的涩然。
对他的一切感到好奇,但,若是那样的好奇教她开始不安、惊惧,开始迷惑了她的思绪和向来引以为傲的沉静,她的心便退却了,原来,她亦是个胆小的姑娘吗?
宁神香幽幽袅袅,那沉谧的香气浮动着、游移着,白色轻烟化作无形,在每一次的呼吸吐纳间,悄悄钻进他与她的鼻和胸臆之中。
这香气确实有迷魂之效,只不过对她已然无用,她的体质早适应了宁神香的气味,嗅入鼻中,便似一般薰香。
她适才避重就轻地带过,没将实情说出。这男人惯于主导一切,与他硬碰硬无异是以卵击石,她学会了迂回行之。
微乎其微地叹息,她漠视不该有的惆怅情怀,纤指取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刻意点起的烛火上仔细地过火煨烧。
宁神香更浓了,让初次嗅闻的人微微迷惑起来,脑子动得有些缓慢,僵硬、紧绷的肌理自然地松弛,有种将自己晾在柔风与暖阳下的错觉。
“为什么要纹玄女图?”她吐气如兰地幽问,自言自语,并不期望他会给一个像样的答案。
在她一手持银针,一手又轻柔地抚触他的背时,凤善棠忽然在交叠的手臂上蹭了几下,再次侧目瞧她,那目光竟显得慵懒,哑声道——
“以往吴越一带相传,九天玄女该是人首,能腾云御风、遨游海中……也有人以为,她其实是……是航海者的神只……而那张图里的她……那样的神情姿态,很像……你……很、很像你……”略顿了顿,他黑睫眨动,彷佛试着想瞧清那张雪容,偏不可得。
蓦然间,他瞳底的慵懒陡凝,强撑着,他忽地翻身一把扣住她的腕,握得好紧,冷厉地瞪住她——
“那宁神香……你、你骗我……”
霍玄女任由他紧扯着,他强大的力道没能控制,握得她秀腕格格作响。
她并不言语,仅是迎向他的恼瞪,悄悄叹息。
“……该死的……你不准……不准逃……”他咬牙吐出字句,拚命和坠入漩涡的神魂拉扯,可惜终究敌不过那样的力量。
眼睫一合,他被黑暗全然吞噬,沉入极深的地方。
霍玄女欺霜赛雪的手轻覆他的额,撩开散落额前的黑发,在沉静中注视着他淡蹙眉峰的睡容,那幽叹再起,在宁室中荡漾开来……
他说,那图里的神只似她。
此一时分,她忽地忆起昨夜沉睡前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景象,她终于明白为何对那朦胧间在他虎背上浮现的曼妙身影感到熟悉而迷惑,只因——
那是她。
她让自己化作飞天的神只,盘腾在他健美的身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