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雷无声地对峙着,九月份寒夜里,他蓦然出了一身汗,对面那个长的还不错的小女孩仍在无忧无虑地笑着,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食盒。听雷沉着声:“你想做什么?昭华殿想做什么?”
小姑娘颇为善意地笑了一笑,带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她又展示了一次手里的食盒。“回头还是去大相国寺求道符吧”他忙里偷闲地冒出一个个奇怪的念头,伸手去接食盒,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宫女的头发,仿佛忽然看到了一个绝色佳人,在头发上翩翩起舞似的。小宫女一头乌鸦鸦的头发,简简单单梳了一个单螺,斜斜簪了一支钗,钗头莹莹有光。听雷的手顿在那里,深恨自己眼力太好。他咬着牙问:“昭华殿什么意思?”语气中却带出了一丝无力。落落正正色,一把凝冰寒雪的嗓子,说出来的话叫人胆寒:“三皇子抱恙,相识一场,总该代故人问询一二。”听雷已经不想说话了。他后退三步,在黑暗中比了一个手势,压低声音不知说了什么,又上前来请小宫女进去等。他们已经在外面站了不少时间,重华宫设宴,来来往往的宫人不少,已经有好几波眼风往这边飞了。听雷扶额,暗暗有些头疼,那些往日闲聊的玩笑话夹着九月的寒风一股脑往他这里涌了过来,他提前在心里给自己上了炷香。
小宫女看着倒是十分闲适,她甚至轻轻哼起了一首陌生的歌,暗卫已经离开了,这会是她在这座深宫最后的时刻,她的公主和青鸾姐姐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永远在一起,谁也不离开谁”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哼着那首陌生的轻快的歌,一步步随着听雷走进去,从容又稳重。这间空屋子离主殿有些距离,宫人并未提前来清扫,只简单的摆设着桌椅,蜡烛也没有燃。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一小片桌面,落落坐在那里,食盒里桂花的香气幽幽地传了出来,听雷的脸色黑沉沉的,无声地凶狠地盯着,衬着月光,像一出新排的剧。一盏茶的功夫,听雷忽然起身离开了,回来后面无表情地开口:“落落姑娘,请随我来。”落落没问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也没问他去哪里,她安静地拢一拢披风,把那只食盒抱起来,无声地出去了。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黑暗里。
殿前歌舞已罢,皇上十分高兴,今岁菊花酒酿的格外好,那位小公主也饮了一些,还颇为和顺地待到了现在。皇后同太子一起,起身恭贺他,无非是些文治武功,万寿无疆的屁话,和他当年在台下恭贺那位陛下的没什么两样,可他当年,那位动一动小指头,他都能想出十七八种不同的场子话,现在这些皇子,“呵”,他冷哼了一声,抿了口酒,觉得没意思透了。
那位小公主忽然起身了,“这是要回去了?”喝下去的酒有点上头,他正要大度地挥挥手示意不必多礼,那位小公主却开口了:“康宁蒙陛下恩宠,无以为报,略备了些小食,请陛下娘娘一试。”话说的十分恭顺,语气却冷冷的,仿佛她备的不是小食,是荆轲裹了匕首的地图,外面还涂了十层八层砒霜鹤顶红似的。“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小姑娘,还是小时候可爱,又软又香,还特别好骗。”他有些默然,又觉得有意思。康宁已经十八岁了,无论如何都不算一个十分小的小姑娘,他膝下三位公主,最小的不过一岁,最大的也只有十三,可还是固执地把这位前朝的公主称为小公主,他十五年前遇到的,小公主。
康宁那位含愁带恨的侍女捧出了一个盒子,桂花香幽幽地飘了出来,他笑了笑,点头应了。旁边的皇后正了正衣袖,十分骄矜地挂上一个笑,太子犹自出神地盯着康宁,他简直又想冷笑了。康宁一直是个十分挑剔的小姑娘,从前,她宫里的东西都是要特别费心的,又十分琐碎,有时比进上还要让人头疼三分。后来,她成了前朝公主,昭华殿几乎封宫,皇后不是什么大度的人,这道桂花水晶糕,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小小的桂花糕,素瓷碟子里摆成了五瓣梅花的样子,沿着碟沿,粗粗描了细碎的青翠枝叶,康公公没让小侍儿上前,自己拿了银箸去试,片刻后又亲呈给楚皇,楚皇尝了一块,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吩咐殿外的焰火可以预备着了,这件事上,他有种不可理喻的固执,年年重华宫夜宴上的焰火一定要最好的。内廷养着百余位专做焰火的匠人,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一场盛会,比除夕还要好些。除此之外,他实在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帝王,克制,清醒,大度,十分让人省心。最小的公主和皇子已经叫乳母抱去睡了,余下的人陪着笑,挪到了殿外芙蓉台。
芙蓉台是整个楚宫最高的地方,远远望去,像一朵开到盛时的芙蓉花,四周一圈宫灯,高高悬着烟雾似的轻纱,晴天雨时都是绝好的观景台,而这样一个流光漫天的夜里,它简直就像一朵九天遗落的仙台。焰火流星一样散开,带着满天星屑,四下静悄悄的,上官雩借着星光,第一次看清了身旁的康宁公主。她簪着一朵醉芙蓉,很像去年夺魁的那朵,可他知道不是的,这朵花心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