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绿衣黄里（下）

    庆佑四年，清虚台迎来了一位远客，是一个田野江湖中来的姑娘。高高的马尾，麦色皮肤，褐色短打，眉眼飞扬。她带了康宁公主送出的一只云燕风筝和初开的梨花。康宁公主很喜欢这位朋友。

    周后体弱，长久以来，康宁是宫里唯一的孩子。她喜欢在芙蓉台眺望京都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待就是半日。千罗是她第一个来自人群中的朋友。康宁听她讲宫外清晨热气腾腾的早食，傍晚时候从河边新收的大鲤鱼，天凉时候在路边的破庙里鲜甜的甘薯，白茫茫雪地上蹦跳着觅食的雀儿和成群结队去捡小爆竹的孩童。

    她抬头望一望廊下的鸟雀，他们在阳光里懒洋洋地梳着羽毛，对世事，毫无兴趣。

    “所以，你们相聚一旬，分别十年，你又为什么而来？”姚公子问她。

    千罗不解地望向他：“我们相聚一旬，相识十年，我为什么不来。而你呢？陈遥，你又为什么而来？”

    “我来看看这烟火。”他听见自己轻声的回答。“这点心，有什么故事吗？”

    千罗没有回答，只问道“你的老师有没有同你说过康宁公主的事？”

    话已至此，陈遥轻声一笑：“是我小瞧了姑娘，可我并无恶意。”

    “你多心了，我虽然鲁莽，江湖十余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顿了一顿，“其实我要多谢你，此间事了，定会想办法回报。”如果我还有机会，她在心里默默补一句。

    宫里出来的东西都有记档，在昭华殿内库账册上，这枚指环被记为芙蓉金丝指环，大周庆佑四年，康宁公主着天功局为友人造，既无图样也无描述，手作工匠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这是他最后的作品。千罗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这枚指环。

    茶炉火焰幽幽地燃着，千罗手指一下下扣着桌，陈遥开始专心致志地分茶。屋外的阳光铺满一半的地面，远空里偶尔有几只雀儿追赶着掠过，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楼下喧嚣声渐渐响起，一浪一浪打破了难得的清闲，陈遥饮尽了杯中茶，略整一整衣袖，仍带了闲适温和的笑，“崔生的今古话，难得的好。好天良景，怎生辜负哪！云雁，走吧！”

    千罗拈了一朵芙蓉桂花卷复又放下，也低低笑回他:“是。”楼下的雅阁白露堂已经备好，苇帘垂下来，细致中又多几分野趣。千罗无意交谈，沉默地盯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堂上的崔先生饮尽了一杯青梅酒，折扇一合，占尽风流。他缓缓开口:“上回说道，伍家满门染血，鸡犬不留，正是时来双挂明辅印，运去英雄不自由……”

    “上回？”

    “去年九月十五。”

    “这可真够上回了”陈遥哑然失笑，他听过这位探花郎不羁，耳闻不如目见，倒是个妙人。

    “这出书仿佛并没听过。”

    “是叶思远早些年写的本子”千罗淡淡地回他。

    “叶……陛下？”这倒真是奇事了。

    “陛下”千罗冷哼一声“这是昭华殿的本子。”

    “那后来呢？”

    “这是最后一本了，没什么后来”千罗依稀记得尚且年少的康宁公主在信里不无遗憾地感叹她再也收不到新话本了，可怜的伍家幼子不知后来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不过是偷天换日，坐殿临朝罢了。千罗讥讽一笑，倒真是画里美人，笔下忠心。

    陈遥只见她神色几变，知她又忆起前尘，不好再问，只盯着堂上，怎知崔先生折扇一展，抿一口茶，道了歇。他这里好容易听到兴头，心心念念，厅里众人也急得很，又不好伸手去拦，眼睁睁看着崔先生一路上楼了。

    风雨堂胖乎乎的掌柜仍端了一张笑脸四下招呼，厅里看着颇多熟客，好几位拦着他同他叙话，陈遥瞧过去，倒有好几位朝中的大人。那厢，白水领着一众小伙计端来了后厨刚起锅的点心，隐隐的花香丝线一样绕着，整个堂上仿佛一瞬间百花盛开，四散的客人都归了坐，自去温酒煮茶。掌柜的四下团团问声好，客套几句，匆匆去了后面。

    雅阁中点心菜色是定好的，这也是风雨堂不成文的规定，风雨堂雅阁只有四个，名字年年不一样，菜色也随名字变。今年是白露，甘棠，宛丘和桃夭，陈遥来得巧，恰恰遇见白露堂因事空了出来，倒省了许多麻烦事。

    来送茶点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身水红色袄裙，梳了双丫髻，爽利又雅致，她眼明手快地摆好了四色点心并一壶新茶，另添了一盏桂花蜜，看客人并无吩咐，行礼退下了。

    陈遥看去，一色素白瓷碟，边上细细勾勒出苇花的样子，笔触简洁灵动，倒真有几分飘摇之态，四品点心浅青鹅黄，均不过小儿巴掌大小，花色精致，气味悠然，难得是一壶新茶暗暗有冷香。黑釉茶壶并两只手杯静静卧在竹木茶盘上，另有一枚小小的竹木花牌，簪花小楷细细上书“惜花时”，极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