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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哎,你怎么啦!”

    溜蹄马的嘴微微动了下,但却接不住干草。塔纳巴伊看了看马的眼睛,心沉,脸色顿时变了。马的眼眶周围布满了皱纹,眼睫毛都掉光了。在深深凹陷的半睁半闭的眼睛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两只眼睛已经昏暗无光,就象被废弃的破屋里的两扇窗,显得黑洞洞的。

    塔纳巴伊心流意乱地朝四野里张望了下:远处是群山,周围是空荡荡的草原,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在这个季节,这带的行人是十分稀少的。

    老人和老马孤零零地位立在这荒凉的古道上。

    已经是二月末了。平地上的雪早已化了,只是在沟壑里,在长过芦苇的低洼地里,还散见着最后的堆堆积雪,那样子就象冬天躲在狼窝里的狼脊背样。微风送来阵阵积雪的气息,大地却还是封冻的,瓦灰色的,显得毫无生气。冬末的山区片荒凉,无处可以投宿。瞧这情景,塔纳巴伊的心都凉了。

    他扬起蓬松、斑白的胡须,用褪了色的皮袄袖子搭在额上,久久地注视着西边的天空。轮落日悬挂在天边的云彩之中,向地平线泻下了片柔和得象轻烟似的晚霞。没有迹象表明天气要变坏,但还是很冷,不免叫人担惊受怕。

    “早知如此,不出车就好了,”塔纳巴伊发起愁来,“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呆在这野地里。我这不是把马白白送死吗!”

    是呀,看来他应该明天早上动身才好。要是白天赶路,即便发生什么情况,总会碰到个过路的人。可他今天到晌午才动身。在这种季节难道能这么干吗?

    塔纳巴伊爬上个小山包,瞧瞧远处会不会有过往的汽车。但是,路上两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只好又慢慢折回到大车跟前。

    “真不该出门!”塔纳巴伊又次想道。为了这个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已经责备过自己无数次了。他懊恼万分,生起气来,埋怨自己,也很那桩促使他急急忙忙离开儿子家门的事由。当然应该住上夜,也好让马喘口气,歇上歇。而他竟……

    塔纳巴伊气呼呼地把手挥。“不,说什么我也不能留下。就是靠两条腿,我也得走回家去!”他辩白道,“难道能这样跟公公说话吗?不管怎么着,我总还是父亲吧!‘瞧你,既然辈子在山沟沟里放羊放马的,那又何苦入党呢!到头来,还不是叫人家给撵出来了!……’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声不吭,连眼皮子都不敢抬抬。要是那婆娘对他说:别理你父亲,那他准会不理的。窝囊废,还想当官呢!唉!说这些干什么呢!现在的人,可不象过去了,不象过去了。”

    塔纳巴伊感到阵燥热,他解开衬衣的领子,急促地喘着气,绕着大车,来回踱着,已经把马,把赶路,把黑夜就要到来的事统统忘记了。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在儿子家里,他克制了自己,认为犯不着同儿媳妇吵吵嚷嚷,那会有失自己的体面。而此刻,他却勃然大怒,真想把他路上痛苦地想到的切,当着她的面发泄通;“不是你接受我入党的,也不是你开除我出党的。你打哪儿知道,儿媳妇,当时的情况。现在来指手划脚,当然容易。眼下人人都有文化了,得向你致敬!可那阵子,我们担当多少责任啊!对父亲,对母亲,对朋友和仇人,对自己,对街坊的狗——总而言之,对世上的切都得负责。至于出党,这事你管不着!这是我的事,儿媳妇,这事你管不着!”

    “这事你管不着!”他大声重复说,边在大车旁狠劲地踩着脚。“这事你管不着!”他不断重复这句话。遗憾和糟糕的是,仿佛除了这句“你管不着!”他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直围着大车走来走去,后来才想起,他应该想点什么办法。是呀,总不能在这里直待到天亮吧。

    古利萨雷套着马具,还是那样呆呆地、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它佝偻着身子,四条腿蜷缩着,看上去活象具僵尸。

    “你怎么啦?”塔纳巴伊跳到马跟前,这才听到它轻微的、拖长的呻吟声。“你这是打盹了,不舒服了,还是难受了,老伙计?”他急忙摸了摸溜蹄马冷冰冰的耳朵,又把手伸进到马的鬃毛里。呀,里边也样:冷冰冰的,还湿乎乎的。但最叫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出马鬃惯常的分量了。“太老了。鬃毛都稀疏了,轻得象绒毛了。唉!咱们都老了,咱们都快要完蛋了。”他伤心地想道。他犹豫不决地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马同车子都扔下,个人走回去,那也得到半夜才能到家,才能换回到峡谷里他那座看守人的岗棚。现在他跟老伴住在那里的饲料基地上。在小河上游公里半的地方,住着他的近邻——个看水员。夏天塔纳巴伊看管草场,冬天照看黄鹌菜,不让牧民们过早地把干草弄走或者给糟蹋了。

    去年秋天,有回他去村办事处有点事。新任的生产队长,个外地来的年纪轻轻的农艺师对他说:

    “老人家,您去趟马棚,我们给您挑了匹马。马是老了点,说实话,不过对您的工作还是合适的。”

    “什么样的匹马呀?”塔纳巴伊警觉起来,“又是匹老马吧?”

    “您到那里瞧瞧吧。匹大黄马。您应当认识,都说您从前骑过的。”

    塔纳巴伊到马棚去了。当它眼看到院子里的溜蹄马时,他的心疼得都揪在起了。“呀,这回咱们总算又见面了!”他暗自对这四瘦弱不堪的老马说。但他下不了狠心加以拒绝。他就把马牵回家去了。

    到家,老伴差点认不出溜蹄马来了。

    “塔纳巴伊,这果真是古利萨雷吗?”她惊奇不止地问。

    “是它,就是它,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竭力不去正眼看他的老伴。

    他们两人都不难想起有关古利萨雷的往事。年轻的时候,塔纳巴伊犯过错误。为了避开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他瓮声瓮气地对她说:

    “喂,干什么老站着,给我热点吃的。我饿得都象只狗了。”

    “我这是在想,”她回答说,“这就叫岁月不饶人呵!你要不说这是古利萨雷,我都认不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咱们俩的模样就比它强?每样东西都有它的黄金时代。”

    “我也那么想,”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又好心地取笑说,“说不定每天晚上你又得骑上你的溜蹄马出去转悠了吧?——我批准了。”

    “哪能呢,”他尴尬地把手挥,转过身去,背对着老伴。对玩笑本可以笑置之,而他,却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爬到草棚的搁板上取干草去了。他在那里折腾了好半天。他原以为她把这事忘了,看来,她并没有忘记。

    从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老伴把冷了的午饭热了热,而他,却还在摆弄他的干草。后来,她在门口,大声喊道:

    “快下来吧,要不饭又凉了。”

    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桩往事来。本来嘛,又何苦呢!……

    整整秋和冬,塔纳巴伊细心照料着溜蹄马。古利萨雷的牙全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牙床,他便把麸子煮熟,把胡萝卜切碎喂它。看来,他把马又调养好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眼下拿它怎么办呢?

    不,他下不了狠心把马扔在路上。

    “怎么办?古利萨雷,咱们就这么站着吗?”塔纳巴伊用手推了推它,马摇晃了下,换了换脚,“噢,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用鞭把从大车底部挑出个空麻袋——那是用来装土豆给儿媳妇送去的——从里面掏出小包东西。里面放着老伴为他烤的路上吃的干粮。他顾不上吃,就把这包东西忘了。塔纳巴伊掰了半块饼子,撩起棉袄的下摆接着,把饼子捻碎,送到马眼前。古利萨雷呼哧呼哧地闻着饼子的香味,但却张不开嘴来。于是塔纳巴伊伸过手去喂它,往它嘴里塞了几小块饼,马开始咀嚼起来。

    “吃吧,吃吧,兴许咱们能对付着赶到家的,是吧?”塔纳巴伊高兴起来,“兴许咱们能悄悄地,慢慢地赶到家的,是吧?到了家就不怕了,我和老伴会把你调养好。”他边喂着,边说着。口水从马嘴里流到地颤抖的手上,他高兴极了,因为口水有点热气了。

    于是,他抓起溜蹄马的缰绳。

    “得了,咱们走吧!别再站着了,走吧!”他坚决地命令说。

    溜蹄马迈起腿来,大车吱咯作响,车轮又慢慢地在路上滚动起来。于是,老人老马又漫腾腾地走将起来。

    “没点劲了,”塔纳巴伊在车旁跟着,还是想着马的事,“古利萨雷。你今年多大啦?二十了吧?好象还不止。看来,有二十好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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