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炭火烧着了毡子。”
她把衣服留下,走了;但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他改不了自己的脾气,无法忘记他对乔罗说过的那些话。可现在得说:“您好呀!我来看您来了,身体怎么样啊?要帮点什么忙吗?”不,这个他办不到。这不是他的性格。
扎伊达尔又回来了。
“你怎么还没有穿好衣服?”
“别讨厌了!说过了,我不去……”
“你起来!”她火冒三丈地大喝一声。而他,象士兵听到命令,霍地站了起来——这一点,连自己都感到茫然。她朝他跨了一步,在昏暗的灯光下,用她那痛苦的、愤怒的目光盯着他,“既然你不是个男子汉,不是人,既然你只是个没主见的婆婆子,——那我就代你去一趟,你就留下,在家哭鼻子吧!我这就走。你马上去套马去!”
他听从她的吩咐,会马去了。外面正飘着小雪。沉沉的夜色,犹如深湾里的回流,在山间悄悄地、缓缓地、象旋转木马似地打着盘旋。群山已经分辨不清——天太黑了。“唉,又是个报应!这样的黑夜,她一个人怎么走呀?”他摸黑套着马鞍,想道,“又劝不住她。不,她不舍不去的。哪怕打死她,她也不会不去的。要是迷了路呢?唉,让她埋怨我吧……”
塔纳巴伊备好了马,感到羞愧万分:“我不是人,是畜生、都气疯了。把她赶出去,做样子给别人看:瞧,我多么不幸,我多么痛苦!还折磨老婆。有她什么事?干什么折磨她呢?我不得好下场。我是个不中用的人。简直是畜生。”
塔纳巴伊犹豫起来。可要收回自己的话也不容易。他走了回来,垂下眼睛,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马套好了吗?”
“套好了。”
“好,那你动身吧。”扎伊达尔把雨衣递给他。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地穿起衣服来,心里还是高兴她主动和解了。但为了找个台阶,他还是强嘴道:
“要不,等天亮了再走?”
“不行,你得马上动身。要不就迟了。”
夜色象平静的回流,在山间盘旋。大片大片轻柔的雪花,漫天飞舞,徐徐下落。这已是最后一场春雪了。在这黑漆漆的崇山峻岭之间,塔纳巴伊策马独行,听从他不想理会的友人的呼唤。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胡子上,手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也不去抖落那身上的雪。他觉得,这样更便于回忆往事。他想起乔罗,想起两人多年来的交往:先是乔罗教他学文化,后来一起入团入党。他还记起两人一块在运河工地上劳动,是乔罗第一个给他送来一张报道他的事迹、登着他的相片的报纸,第一个向他表示祝贺,跟他握手。
塔纳巴伊的心舒坦了些,疙瘩解开了。他忽然惶惶不安起来:“他怎么样了?兴许真的病危了?要不,干什么去叫他儿子回来呢?他是有话要说,还是要商量什么事情?……”
天蒙蒙亮了。雪花不停地飞舞。塔纳巴伊快马加鞭,让马飞奔起来。快到了,那边山岗下的平川地里就是村子了。乔罗怎么样了?快!快!
突然,在这清晨的寂静中,从村子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哭喊声。有人尖叫一声,中断了,又沉寂了。塔纳巴伊勒住马头,侧过耳朵,顺风听着。不,什么声音也没有。这可能是幻觉吧。
塔纳巴伊的马跑上山岗。山脚下,他看到一片积雪的菜园,无数空旷的花园和纵横交错的山村街道。因为是清晨,路上还没有行人。到处都没有人。可是在一家院子里却挤着黑压压的一堆人,在树旁,系着一些卸了鞍的马匹。这是乔罗家的院子。为什么那里聚了那么多人呢?发生什么事了呢?莫非……
塔纳巴伊蹬着马镫,微微抬起身子,他一阵哆嗦,张口结舌,倒吸了一口冷得彻骨的寒气。随即他驰马下山,奔上大路。“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呢?不可能!”他悲痛难忍,仿佛那里发生的事情是他的过错似的。乔罗,他唯一的朋友,请他在临终前最后会上一会,而他,却不理不睬,固执己见,念念不忘自己的委屈。做出这种事来,他算个什么人了呢?他的老婆怎么没当面啐他一口呢?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一个人临死前的最后请求更合乎清理的呢?
在塔纳巴伊眼前,重又现出了草原上的那条大道,路上乔罗骑着溜蹄马正追赶着他。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他的呢?这种行为难道能原谅吗?
塔纳巴伊忧恍惚惚地走在积雪的街道上,他蟋缩着身子,为自己的过错深深感到悔恨。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一大群骑马前来的人。他们默默无言,正走近乔罗家的院子。刹那间,他们异口同声地哀号起来,身子在马鞍上来回晃动:
“噢吧伊,巴乌勒马伊!噢吧伊,巴乌勒姆!”①
①吉尔吉斯人悼念亡人的哀号.
“哈萨克人都来了。”塔纳巴伊恍然大悟:已经无可指望了。四邻的哈萨克人赶过河来悼念乔罗,悼念他们的亲兄弟、邻居,悼念这个全区闻名的、他们所亲近的人。“谢谢你们,老哥们,”塔纳巴伊心里念叨,“代表我们的父老兄弟谢谢你们。无论是不幸,灾难,还是婚礼,赛马,我们总是同欢乐,共患难。痛哭吧,现在跟我们一起痛哭吧!”
于是他跟在他们后面,对着这黎明时的山村,声嘶力竭地痛哭着:
“乔罗!乔罗!乔罗!”
马快步跑着,他在马背上东歪西倒的,为他离开人世的朋友嚎陶大哭。
来到了院子,这边古利萨雷身披丧服,站在房子跟前。雪花落在它身上,随即又化了。溜蹄马失去了主人。往后,它得备着空鞍子了。
塔纳巴伊扑到溜蹄马的脖子上,抬起身来,重又扑倒下去。在他近旁,如在迷雾中一般,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和一片哭声。有人说话,他也听不清了:
“快扶塔纳巴伊下马。领他到乔罗的儿子那里去。”
几双手向他伸来,帮他下马,搀扶着他穿过人群。
“宽恕我吧,乔罗,宽恕我!”塔纳巴伊鸣鸣哭着。
院子里,乔罗的儿子,大学生萨曼苏尔,正面对着房子站着。他泪流满面地向塔纳巴伊转过身来。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你失去了父亲,我失去了好朋友!宽恕我,乔罗,宽恕我!”塔纳巴伊抽抽搭搭,放声大哭。
后来人们把他们拉开了。这时候,塔纳巴伊在近旁的妇女中间看到了她——贝贝桑。她正望着他,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塔纳巴伊哭得更伤心了。
他痛哭不止:为他失去的一切痛哭——为乔罗,为他对乔罗的过错,为那些无法收回的路上写他的话;他为她痛哭,此刻她近在身旁,却远若路人,为那爱情,为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为她的孤苦伶什,为她失去的年华而痛哭;他为他的溜蹄马——披着丧服的古利萨雷痛哭;他为自己的屈辱和痛苦,为这哭不完的一切而恸声大哭。
“宽恕我吧,乔罗,宽恕我!”他一个劲地喃喃自语。这些话他仿佛也是在请求她的谅解。
他多么希望,贝贝桑能走过来安慰他一番,希望她能擦干他的泪水。但是,她没有走过来。她站在那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倒是别人安慰他了:
“算了,塔纳巴伊。眼泪也无济于事了。你宽宽心吧!”
这些活,反叫他更加伤心,更加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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