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止水,继续画完才说道:“什么朝廷,现在叫内阁。”
李经述知道父亲在故意卖味儿,也不多说,将电报双手呈上,李鸿章并不接,先去坐下喝了杯茶,展开扇子忽闪了几下,才道:“念。”
儿子将电文内容念了一遍,李鸿章站了起来,饶是他老成持重,也经不起这种心理冲击,马关条约是他毕生耻辱,没想到这辈子能亲自雪耻,人生圆满了。
“张南皮懂我啊。”李鸿章说。
李经述说:“父亲,几时动身?”
李鸿章说:“国事不能等,即刻动身北上。”
八十多的人了,兴奋的满面红光,殊不知此去京师,就是他人生最后的旅程。
从合肥到北京,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但老李一口心气顶着,硬是撑了下来,来京师,回到熟悉的外交部衙门,李鸿章百感交集。
老李并不是主要谈判代表,所以谈判已经在进行之中,一张长条桌,两边坐着清日两国的外交官和将领,李鸿章是老资格,大家都敬重他,尊他坐在上首。
李鸿章落座后观察环境,发现自己格格不入,别人穿的是立领文官制服,没有丝毫华丽装饰,而自己还是旧式打扮,三眼花翎,红顶暖帽,一品补服配朝珠,外罩御赐黄马褂,手指上还有个翡翠扳指,简直像个活化石。
墙上挂着一幅照片,正是,马关条约签订时的合影,照片上的清国人都是长袍马褂,日本人则是西装革履配德意志式的八字胡,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而今桌子对面的人依然像是两个世界,只是清国人更加先进简洁,日本人还在穿古板的大礼服,肋骨盘扣外套,好像停留在十九世纪。
伊藤博文坐在正对面,神色颇为疲惫,李鸿章不由得想起十年前被他步步紧逼时的窘迫,顾不得风度,出言揶揄道:“想当年总理大臣何等威风,两万万两白银,竟不肯退让分毫,如今又来北京,可是两万万两已经花完了?”
“中堂大人说笑了。”伊藤博文惨然一笑,“咱们是老朋友了,希望能买个交情,减少赔款。”
对于和谈内容,头天晚上老李已经和许景澄碰过头了,但他还是故意问道:“日方提出什么条件?”
许景澄说:“日方愿意退出辽东与朝鲜,但拒不交还台岛,也不愿意赔偿我军费。”
李鸿章说:“那我大清的要价是多少?”
许景澄说:“退兵还台澎冲绳,在长崎开租界,交还库页岛,将镇远舰送回,另赔偿军费四万万两库平银,李中堂,这个条件不苛刻吧?”
李鸿章白胡子翘起来,想笑,忍住了,他想到当年的自己。
“我国地小民贫,为了和俄国的战争,已经破产,四万万两实在承受不起,这会让国内爆发革命的。”伊藤博文几乎是在哀求了,“再说了,我们和俄国的战争事实上帮你们赶走了恶邻,这笔军费本该清国出的。”
许景澄一拍桌子:“荒谬至极,和约底稿,限三日内回复,本大臣想提醒阁下,每过一天,旅顺口的日军就要死上千人,不过也好,当年你们屠戮旅顺,全城无人生还,这就是报应。”
伊藤博文最怕的就是这个,日本人少,全国才四千万人,生力军都搁在朝鲜和辽东了,如果这十万人回不来,本土都没法守,这是他此行的目的,但是人他要,钱他也想省。
“实在太多了,还请减少一些,两国是一衣带水的近邻,何苦苦苦相逼。”伊藤哀求道。
许景澄看向老李,这台词该他对上。
李鸿章说:“割地赔款,好比还债,亲兄弟明算账,遑论邻居,把债还了,自然和好。”
这话是以前伊藤说给老李的,现在原样奉还,可谓快活。
伊藤博文继续哀求,李鸿章见老友如此可怜,便道:“许公,看老朽面子,可否减个几百万两,不然日后不好见面。”
许景澄故作为难,磨蹭半天终于道:“也不是不行,可是要拿实物来抵。”
伊藤博文又哭穷,说国内经济危机,政府都没钱发薪水了,哪来的实物可抵。
许景澄拿出一份清单说:“可以军舰出云、磐手、浅间、常磐、八云、吾妻、笠置、千岁、新高、音羽来抵赔款,按照吨位抵银子,一吨排水量抵一千两白银。”
伊藤博文惊的椅子都要翻倒了,亏他们想的出来这损招,拿军舰抵赔款,要知道六六舰队可是日本的命根子,没了舰队的国家就毫无安全可言,引颈就戮而已,一吨一千两看似公道,比如一艘七千吨的军舰,折价就是七百万两银子,合成一百零五万英镑,比新舰购买价还高,可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就算把这十艘军舰赔出去,也只能折一万万两银子,还剩三万万的赔款呢。
李鸿章捋着胡子说:“钱不够,可以向英美借款,还不够, 可以拿福冈县来抵嘛,总之一切好商量。”
伊藤博文也豁出去了,无论如何,军舰不能赔,先答应下来再说,等兵强马壮了,再撕毁条约不迟。
最终基本是照单全收,战争赔款四万万两库平银,退还台岛、澎湖、冲绳,允许大清在长崎开设租界,至于库页岛,那得大清先打过海参崴,和俄国人商量着去取。
大清做出的回报是允许旅顺和朝鲜的日军残兵退回本土。
合约签订之日,伊藤博文咯血一盆,元气大伤,这还不算,在乘车返回公使馆的时候,还遭到一名清国学生的袭击,被一枚臭鸡蛋糊了脸。
报纸上刊登了合约条款,万民鼓舞,光绪皇帝下旨大赦天下。
消息传到深宫中,慈禧看到了报纸,只有一声叹息。
当晚,李鸿章多喝了几杯黄酒,在京城寓所溘然而逝,终年八十四岁,死的时候,手上有些墨汁,那是他在条约上副署画上自己花押时沾上的,没舍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