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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霜行只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挪开目光。
神殿里没有灯,全靠窗外的光线四下溢散,勾勒出神像的大致轮廓。
这地方神像很多,一尊尊一座座笔直排开,投下沉甸甸的漆黑倒影,静默无言,不怒自威,让她下意识感到几分压抑。
大殿尽头,是气势凌人的九头蛇,还有那位连形貌都不甚清晰的无名之神。
斜阳透过窗边,映出几团跃动着的单薄光斑,明暗交织,有种做梦般的迷幻感。
白霜行站在两尊神像前,微微仰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在她手中,是一块其貌不扬的暗红色椭圆石块。
以及早先从白夜商城里兑换出的短匕。
她拿着刀,面无表情,在手腕处比划一下。
【她这是要干什么?】
【等会儿等会儿……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白霜行,她该不会要献祭吧?!】
实时评论里,弹幕第无数次被刷爆。
【啊?献祭??难道把自己当作祭品???】
【恕我直言,村民们不都明明白白说过,祭祀不可能成功吗?她好不容易得到活下去的机会,居然就这么糟蹋了?】
【这是大家一起拼命挣来的机会啊…她把性命浪费在献祭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上,对得起其他人吗?】
【谁能说说,献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这场白夜太刺激太紧凑,我已经快把这个村子给忘掉了。】
【我看了录屏回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村长原话说过:
一旦祭品献出生命,神明降世后,逝者都将——
我靠!!!逝者重返黄泉,神光普照,诸邪退散!】
【!!!】
【啊啊啊居然还有这一条?所以她是想???】
【你们激动早了吧。村长带着好几个人一起献出性命,无名神压根没理他,仅凭白霜行一个,难道能召唤成功?】
【不过这样想想,有关‘献祭’的内容,很耐人寻味啊。
要驱散神尘里的污染,就必须有人接连牺牲;而献祭成功以后,从字面意思上理解,能让死者归来……一生一死,这不刚好对上了吗?
你们还记得吧?白夜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绝不会出现必死的局。】
【太扯了!
退一万步来说,白霜行怎么才能保证献祭成功?】
——对啊。
怎么才能保证献祭成功?
右手把玩着短匕,白霜行孑然站在神殿中,神色沉凝。
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后,她有过怅然与绝望。
但一味消沉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当时站在铺天盖地的火光里,白霜行尝试思考。
这场白夜,其实有个很奇怪的点——
开局的背景和后来的挑战,几乎没有联系。
打个比方,【恶鬼将映】的背景是百家街,她身为百里大师的弟子,需要完成师父布置的见鬼考验。
【第一条校规】的主线任务都和学习科目有关,在【第三精神病院】里,则是让他们治疗患者的心理疾病。
唯独今天这一次,笃信神明的村庄和鬼魅横行的森林,二者毫无本质上的关联。
他们“祭品”的身份,仿佛也只是被随口一提而已。
众所周知,白夜很少会大篇幅讲述毫不相关的废话,既然村庄、祭品、九头蛇和无名神被反复提及,就一定有其深意。
想通这一点后,白霜行接着思考:
这些线索之所以存在,究竟想让她知道什么?
顺理成章地,她记起村长曾说过的那段话——
神明降世,逝者重返黄泉,诸邪退散。
多年前,村子里的先辈的的确确成功召唤过神明,说明这段话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只要达成某个条件,她或许也能做到。
短匕的刀柄已被她渐渐捂热,白霜行看向另一只手里的神尘。
村长还说过,要想召唤神明,需要足够多的供奉物,以及合适的祭品。
想到这里,她无可奈何地笑笑。
白霜行在赌。
既然她的身份是祭品之一,这个身份就大概率有用。如果想顺利完成一场献祭……
最合适的供奉物,不就是神尘么。
一来,神尘已被队友们吸收所有污染,蕴含着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十分珍贵。
二来,按照村民们的说法,九头蛇已死,她能召唤的只有那位无名神。神尘本就是无名神残余的力量,彼此间说不定拥有感应。
这样想想,祭品和供奉之物,全都齐了。
窗外光晕更黯,白霜行握紧手里尖利的小刀。
她听见鬼怪呜咽咆哮的声响——数只扭曲丑陋的怪物趴在窗边,感受到神尘的气息,发疯似的冲撞玻璃与铁栏。
其中一些破开窗棂,蠕动着钻进大殿,双目浑浊而狂热,直勾勾盯着她瞧。
神尘的气息若隐若现,让她身边注定不会安全。白霜行早有准备,做出防备姿态,点开脑海中的技能面板。
恰在同时,耳边传来吱呀闷响,神殿大门被人用力推开。
白霜行原以为是更多的鬼怪,漫不经心扭头看去,蓦地怔住。
是她这个角色的三名家人。
大殿内外满是狰狞厉鬼,他们竟直冲冲闯了进来,只为找到她。
女人一眼就见到她手里的短匕,眼眶发热:“你想做什么?”
几只怨灵自她身后浮起,女人咬牙抬手,亮出从大祭司那里得来的驱邪符,重重按上它们头顶。
她一直觉得女儿的态度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等白霜行进入神殿,一时放心不下,跟了上来。
没想到刚进门,就见到这样的场面。
结界已毁,天际乌云倾颓,血雾靡靡。
厉鬼的尖啸伴随着村民的惨叫,一声又一声,游移在耳边。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整个村子的命数到了尽头。
然而即便如此,置身于鬼怪环伺的风暴中心,女人还是直挺着腰身,向白霜行决然伸手:“还有希望……快过来,别做傻事!”
白霜行抿着唇没应声,倏忽撩动眼睫——
冷风自她指尖生出,在几只厉鬼即将袭击女人的瞬间,化为刀锋般锐利!
须臾间,十几只毫无血色的苍白小手自虚空探出,扼住鬼怪们最为脆弱的咽喉。
咔擦。
上一秒还杀气腾腾的魑魅魍魉,被毫不留情地扭断脖子。
——这是江绵的【噬心蚀骨】。
“会没事的。”
不再看脑海中的技能面板,白霜行手腕轻旋,暗下力道。
她的动作不带迟疑,刀锋凌空落下,划出一道笔直利落的弧。
当刀锋即将没入血肉,白霜行看着一家三口,柔声笑开:“……要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下意识出口,她莫名一阵恍惚——
同样的内容,有人曾在她小时候对她说过。
白霜行没思考太多。
手起刀落全在一瞬之间,她见到寒光四溢,如同毒蛇吐信,直攻胸口。
皮开肉裂,鲜血喷溅。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无比虔诚地许下心愿:
希望这次的祈祷,可以被听到。
如果她的那个猜测是对的……那“它”一定能听到。
手心沁出滚烫汗珠,剧痛撕裂神经,白霜行凝神屏息,身形颤抖,目光却是坚定沉郁。
白夜外,一向喧闹的实时评论区里,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
监察局中,薛子真攥紧双手,目不转睛凝望屏幕,心脏剧烈怦响,几乎要穿破胸腔。
不知多久的寂静。
忽地,向昭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呼:“……神尘!”
身体中仿佛腾起一簇电流,一息滚烫的火。
薛子真脊背轻颤,目光落在那颗看似平平无奇的暗红石珠。
它被白霜行放在神像跟前,此刻沾染了她的鲜血,原地颤动一下,竟迸发出浓郁暗光。
向昭眼眶一热,哗啦啦落下泪来,屏幕里的白霜行却垂下眼,安静笑笑。
她赌赢了。
胸口处,被刀锋划开的血口,正在一点点愈合。
其实打从一开始,献祭的规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悖论。
献祭要想成功,要求是“祭品献出生命”,从而换取神明临世,逝者复生。
但祭品本人,同样是逝者之一。
如果她能顺利复活,这场献祭就失去了最根本的前提,不满足起始条件;
如果她身为逝者却无法复生,便与规则自相矛盾。
这是白夜暗藏的生路,或是说,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小小提示,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抛给了他们。
顺着这个思路分析,任务里,其实还有许多含糊其辞的地方。
比如主系统特意提醒——
【本次村长的献祭绝不可能成功。】
如果献祭是无用功,它大可省略所有前缀,为什么唯独强调了“本次村长”?
又比如那道明确的警示——
【请注意:只有取得神尘,是挑战者们唯一的通关方式。】
“取得神尘”能够通关。
而不是“穿越终点的屏障”。
利用神尘穿过森林,的确是通关手段之一,但活下去的人,只有她一个。
那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这道警示的另一层含义,是他们必须利用神尘,才能完成主线剧情里的献祭。
温润白光将她悄然包裹。
血色,夜色与莹莹亮色交织融合,除她之外的时间仿佛凝固,连天边的云朵都停止了浮动。
在白霜行肩头,小小的黑蛇吐出信子,双目沉寂,幽深如潭。
不是错觉。
在它眼底,白霜行窥见一抹浅笑。
“好危险。”
它没有张口,却发出柔软微哑的女音,噙着轻微笑意:“你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害怕失败么?”
一旦失败,毫无疑问,白霜行会当场丧命。
白霜行看它一眼,很轻地扬起嘴角:“他们全都能舍弃性命赌上一把……哪怕为了他们,我也得试试吧。”
她足够理性,也有一定程度的自我与私心,很少做出圣母般的伟大牺牲。
但这并不代表,她是个冷血怯懦的废物。
小蛇摇摇尾巴,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这场白夜,是一个试炼,也是最后的机会。”
它说:“万幸,你们成功了。”
它停顿片刻,眨眨眼:“你知道那位无名之神,究竟是谁吗?”
白霜行思忖几秒,诚实说出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猜想。
小蛇眼中笑意更深,点点头。
果然是这样。
白霜行瞳仁一动。
虽然她早早有过设想,但如今得到肯定的答复,还是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感触。
良久,她问:“那你呢?”
黑蛇嘶嘶吐出信子,目光温蔼柔和。
“其实,这里的人类一直都误会了。”
它答非所问,却也表明了身份:“多年前,我和‘它’之所以响应他们的求援,从不是因为血肉和祭祀。”
小蛇说:“我们只是感受到他们牺牲的决心,仅此而已。”
她明白了。
白霜行虚弱地笑:“现在也是吗?”
“嗯。”
小蛇看着她:“人类真是一种神奇又有趣的生物,虽然每个个体都格外渺小,聚集在一起,却像星火一样。”
它晃了晃尾巴,微微低下脑袋:“这场白夜的最终目的,是激发人类心中的决意与善意,从而唤醒‘它’——恭喜你们,成功做到了。”
黑蛇口中的“它”,是指那位来去无踪、没有形体的无名之神。
到现在,白霜行终于想通了它的身份。
强大到能与邪神相抗衡。
曾保护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僻村庄,使其不受厉鬼侵害。
在充斥着无穷无尽怨念与杀戮的白夜里,自始至终站在人类一方、为他们提供庇护与技能的——
难怪光明神女和修罗都对它的存在一无所知。
那股神秘的力量,从来不是远在天边的神明。
沉郁厚重,源远流长。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往无前,势不可遏。
这是独属于人类的信念与决心。
所谓“无名之神”,不过是千百年来,人类灵魂中善念的凝聚。
而现在,这股延续了数千年的力量,已然被她、被他们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