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斯烱十二三岁时就到其中一家旅店帮佣,主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到山前溪边割马草。那些在驿道上驮着货物走了一天的马会站在马圈里整整吃一个晚上的草。睁着眼吃,闭着眼睛打盹和做梦时也不停嘴。
斯烱在的那家店,掌柜姓吴。斯烱在店里学了些汉话,后来还认得了百十来个汉字。有时闲下来,就在店里的板壁上写这些认得的字。马、草、斤、两、钱、糖、茶、客。
1954年,山里通了公路,政府建立了供销社,汽车运来丰富的货物,那条街道就衰落了。那些开店的外乡人都携家带口回了内地老家。吴掌柜也拖家带口回了内地老家。
小街一衰败,斯烱就回了家。因为认得些字,还会说汉话,就被招进了工作组,那时叫做参加了工作。那个在羊肚菌季节里,端了可以装一升牛奶的大搪瓷缸子到人家里替工作组取牛奶的姑娘就是她。把斯烱这个名字,第一次用汉字写下来,是工作组长。他从旧军装前胸的口袋里拔出笔来,说小姑娘很精神嘛,眼睛烱烱有神嘛,就用烱烱有神的烱吧。村里还有叫斯烱的,此前在工作组的花名册上都写成斯穹。
斯烱参加了工作组。她腿脚勤快,除了端着一只大搪瓷缸子去村中人家取牛奶,还会提一个篮子去各家各户讨蔬菜。那时的机村人不像现在,会种那么多种蔬菜。那时,机村人的地里只有土豆、萝卜、蔓菁三种蔬菜。工作组的人不仅能说会道,还会把萝卜和土豆在案子上切丝切片,刀飞快起落,声音犹如急切的鼓点,这也让机村人叹为观止,目瞪口呆。而那些裹满泥巴的土豆与萝卜,都是斯烱在村前的溪流里淘洗干净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溪水温和,洗东西并不费事,但到了冬天,斯烱的手在冰窟窿里冰得彤红,人们见她不断把双手举到嘴边,用呵出的热气取暖。
就有人说,期烱,不要在工作组了,回家里守着火塘,你阿妈的茶烧得又热又浓啊!
斯烱一边往手上呵着热气,一边笑着说,我在工作!
那时工作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可以封住很多人的口。但也有人会说,工作是宣传政策教育老百姓,你洗萝卜洋芋,就算是在冰水里洗,也不算工作!
那时,工作组正帮着机村人把初级农业合作社升级成高级农业合作社。
春天的时候,布谷鸟叫之前,新一年的春耕已经是由高级社来组织了。机村的地块都不大,分散在缓坡前、河坝上。高级社了,全村劳动力集中起来,五六十号人同时下到一块地里,有些小的地块,一时都容不下这么多人。工作组就组织地里站不下的人在地头歌唱。嚯,眼前的一切真有种前所未有的热闹红火的气象。
高级社运行一阵,工作组要撤走了。
工作组长给了斯烱两个选择。一个,留在村里,回家守着自己的阿妈过日子;再一个,去民族干部学校学习两年,毕业后,就是真正的国家干部了。
斯烱回到家里,给阿妈端回一大搪瓷缸子土豆烧牛肉,她看着阿妈吃光了等共产主义来到时就会天天要吃的东西,问阿妈好吃不好吃。阿妈说,好吃,就是吃了口渴。那时机村人吃个牛肉没有这么费事,大块煮熟了,刀削手撕,直接就入口了。斯烱抱着阿妈哭了一鼻子,就高高兴兴随着工作组离开村庄,上学去了。
再往前,三十多年前吧,机村和周围地带有过战事。村子里的人跑出去躲避。半年后回来,阿妈肚子里就有了斯烱的哥哥。然后是1935年和1936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机村人又跑出去躲避战事,回来时,阿妈肚子里有了斯烱。两回躲战事,斯烱的阿妈就带回了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
斯烱的哥哥十岁出头就跟一个来村里做法事的喇嘛走了,出家了。
这一回,斯烱又要走了。
村里人说,是呢,野地里带来的种,不会呆在机村的。
想不到的是,这两个被预言不会呆在村里的两兄妹不久就又都回到村里。先是斯烱的哥哥所在的宝胜寺反抗改造失败,政府决定把一座八百人的寺院精简为五十个住寺僧人,其他僧人都动员还俗回乡,从事生产。斯烱的哥哥也在被动员回乡之列。但斯烱哥哥不从,逃到山里藏了起来。上了一年学的斯烱接到任务,让她去动员哥哥下山。后来,村里人常问她,斯烱,你在学校里都学过什么学问啊?斯烱都不回答,就像她生命中根本没有上过民族干部学校这回事情一样。其实,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正在上政治课,有人敲开门叫她去楼下传达室接电话。她去了,连桌上的课本和笔和本子都没有收拾。电话里一个声音说,现在你要接受一个任务,接受组织的考验。这个任务和考验,就是要把她藏到山上的哥哥动员回家。她问,我怎么动员他?给他写一封信?电话里问,他认识你写的字吗?她说,那我给他捎个口信吧。电话里说,问题是,他藏起来了,找不到他。斯烱说,你们都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啊!电话里说,他要是再不下山,就要以叛匪论处了,叫你去动员,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斯烱就说,那我去找他吧。
斯烱连教室都没回,就坐着上面派来的车去两百多里外的山里找人了。
在哥哥出家的宝胜寺四围的山里,斯烱进进出出七八天,喊得声音都嘶哑了,他那当和尚的哥哥都没有出现。斯烱以为,哥哥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她还一个人哭了好几场。在山洞前哭过,在温泉旁哭过。最后一天,她对着一大树盛开的杜鹃花想,花这么美丽,人却没有了,就又哭了起来。这回哭得很厉害,下山的时候,她眼睛还肿着。学校发的那身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制服也被树枝划拉出了好几道口子,扎着两个大辫子的头发间,挂着一缕缕松萝。她对干部说,我找不见他了。
干部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斯烱问,我还能回学校去吗?
干部没有说可以回,还是不可以回,而是冷着脸说,你看着办吧。
学校里的教员和干部常常对一个自知可能犯了错而手足无措的学员说这句话,你看着办吧。
斯烱对干部说,那我回家去,告诉阿妈,哥哥找不见了。
就这样,1959年,离开村子一年多的斯烱回到了机村。她是空着手回到机村的。她的课本什么的还留在教室里,衣服什么都还留在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她的床底下,塞着一口棕色皮箱,里面是她的几套衣服,藏式的衣服,和学校发的干部衣服。她的课本和衣服都留在学校,自己穿着一身在山里寻人时被树枝划拉出很多道口子的干部服就回到机村了。从此,再未离开。
她回到机村的那天,高级社的社员们正在村子旁最大的那块有六七十亩的地里松土除草。那时,地里一行行麦苗刚长到一拤多高。全社的社员都在地里弯腰挥动着鹤嘴锄。这时,有人说看看是谁来了。
大家都直起腰来,看见斯烱正穿过麦地间的那条路。
好几个眼尖的人都说,是斯烱回来了。
斯烱空着双手,看都不朝麦田里劳动的乡亲们看一眼,就朝自己家走去了。
有人就对她的阿妈说,看看,当了干部了,不朝我们看就罢了,也不朝自己的阿妈看一眼。
也有人说,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啊!
社长就对斯烱的阿妈说,你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斯烱还没有出来与村人们相见。
大家就在地里问她阿妈说,你女儿回来干什么啊。
阿妈就哭起来,说,她哥哥找不见了。他们要他还俗回家,生产劳动,他就跑进山里不见了。
村里人说,他又不是真在修行的喇嘛,一个粗使和尚,背水烧茶,回来也就回来吧。
可是他不见了,斯烱也找不见他,喊不应他。
第三天,斯烱就穿着那身带着破口的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色干部服下地劳动了。
大家来和她说话,打探消息。
但她在山里喊哑了嗓子,人们问她什么,她都指指嗓子,我说不动话了。
斯烱就是这样回到机村来的。
机村的很多人物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比如说雪山之神阿吾塔毗,故事的结尾就是,阿吾塔毗带着他两个勇敢的儿子,就是那一年到我们这里来的。哪一年呢?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吧。
后来,斯炯的儿子胆巴问她,阿妈是哪一年回到村里的?
斯烱说,哦,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
儿子再问,她就说,真的很久了,都是生下你以前的事情了。
大概也是斯烱从民族干部学校回到机村那一年,传说距离机村很遥远的内地闹起了饥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