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夜游,淡红色的莲花灯照亮脚底下的方寸田地,夏侯潋和沈玦漫无目的地走,不知怎的就走上了一条窄窄的石子路,两边是土墙,沿途堆着簸箕竹竿。沈玦戴了幂篱看不清路,想摘下来又怕被人瞧见脸。厂督游夜市,不一会儿就得有人山人海来围观了。小心翼翼走了半茬子路,踩到一个簸箕踉跄了一下,被夏侯潋扶住了胳膊。
“我拉着你走吧。”夏侯潋说,手滑到他的腕子上,牵着他走。
两个人在黑暗里继续走,一路无言。夏侯潋从和唐十七接头之后一路便没怎么说话,有时也笑着为他解说路边的小玩意儿什么的,但他还是看出夏侯潋眼睛里的心不在焉来。到底是故人,情分怎么能说断就断?他在心里叹气,此番还是没有掂量好,夏侯潋在伽蓝长大,故交何其多,这事儿原本便不该让夏侯潋插手。
他把手一缩,夏侯潋的手往下滑,落入他的掌中。他察觉到夏侯潋的手僵硬了一瞬,然而到底没有挣开,任他拉着。夏侯潋的手常年握刀,粗糙得很,像磨刀的砂纸。他们越走越深,人渐渐没了,随护的厂卫远远跟在后面,寂静的夹道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依然没有松开夏侯潋的手,夏侯潋也没有松开他的,两个人就这样慢慢走。
寂静里,沈玦忽然道:“伽蓝的事儿还是移交给别的档头吧。”
“不行!”
夏侯潋蓦地停了步子转过身来,沈玦没有刹住,撞到夏侯潋身上,夏侯潋向后踉跄了一下,不由自主扶上了沈玦的腰。他手里还握着花灯的灯杆,那杆抵在沈玦的腰侧,花灯在杆下晃动不停,昏昏的光在他们脸上跃动,隔着一层薄薄的黑纱,彼此都看见对方的眼睛。
夏侯潋心里跳乱了一拍,忙往后退了一步,故作镇定地问道:“没撞疼吧?”
沈玦下意识地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又绕了一个弯儿,道:“撞疼了。”
“啊?哪疼?”夏侯潋低下头看他的胳膊和身子,大冬天的,穿得厚实,方才那一下撞得也不凶,怎么就撞疼了?
沈玦来不及思考,随便诌了个“腿疼”,说出口就后悔了,他撞到哪也没有撞到腿,一听就知道在说瞎话。
夏侯潋笑,“是不是走累了?那歇一会儿。”
沈玦点头。夏侯潋把灯搁在地上,蹲下来帮他揉腿。他垂眼看着夏侯潋的头顶,道:“交给旁人去办,对你对东厂都好。”
“你怕我心软误了大局么,少爷?”
“我还怕你心里难受。”
“有些事情我总要去面对的,”夏侯潋站起身来,道,“我躲不开,逃不了,也不想躲,不想逃。”
“你非要自己折磨自己么?”沈玦仍是不赞同。
“少爷,求你了,”夏侯潋看着他道,“伽蓝的事情,我想亲自做个了断。”
沈玦也看着他沉默,最终叹了口气,道:“若你师弟愿意归顺,便让他入东厂。不过,若他执意不从……”
“那就由我,”夏侯潋箭袖下的手缓缓握紧,仿佛用尽了全力才把话说出口,“亲手杀了他。”
————
今晚的月光白而冷,雪地反射着清泠泠的光,映在百里鸢巴掌大的脸上,她白得像一个瓷娃娃。她笑着,却分明有悲哀的味道。持厌低下头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很认真地说道:“百里,你有愿望吗?”
“愿望?”
“嗯,我可以帮你。”持厌道。
“如果我的愿望是你来陪葬呢?”百里鸢轻声道,“你也愿意帮我实现吗?”
持厌犹豫了。
百里鸢握紧拳头,眸子渐渐变得阴狠,低声道:“果然……都是骗人的!”
“我可以把你的骨灰带在身边,”持厌忽然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把里面仅有的三个铜板倒出来,放在窗台上给百里鸢看,“用这个装。”
那是一个用得很旧了的荷包,原本是湛蓝的颜色,用久了颜色褪了,变成淡淡的浅蓝色。百里鸢眼里的狠厉消散了一些,问道:“为什么要用这个?”
“这是我弟弟缝给我的。”持厌说,“他送给我的东西不多,后来还弄丢了一些,只剩下这个荷包了。”
百里鸢盯着那个荷包,她一直都知道持厌很想念他那个双胞胎弟弟,她一点儿也不想自己的骨灰装在那个人缝的荷包里。她气得磨牙,转过身狠狠踹了几脚大树,肚子痛得更厉害了,她感觉到有汩汩的血顺着大腿往下流。
她踹了几下停了,扭头朝持厌大声道:“你是白痴吗!那么小的荷包怎么可能装得下我的骨灰!”
持厌愣了一下。
百里鸢想要离开,她觉得自己现在很虚弱,她出门的时候忘记戴围脖,凛冽的寒风灌进衣领子里,身子由外往里发寒,肚子越来越痛,她感觉自己站不住了。有个衣裳凌乱的男人出现在前面的拐角,他是出来出恭的,转眼望见百里鸢,白生生的脸蛋,娇小的模样,心顿时飘起来,眼睛发着光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百里鸢嫌恶地皱眉,伸手探进怀里,握住藏在腰间的匕首。
“滚,你想干嘛!”阿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举着一个扫把使劲儿往那男人脸上打。这个女人凶狠起来像一个母夜叉,原本妖娆的妆容都锋利起来。
男人痛呼着逃跑,阿雏扔了扫把,提着裙子跑到百里鸢跟前,道:“你这孩子,不是告诉你别跑到前面来么?”
百里鸢睁着乌沉沉的眼睛看她没说话,她往边上一瞧,持厌蹲在窗台上也瞅着她,他刚刚大概想要跳下来拦那个流氓。两个人都是傻的,她叹了一口气,拉起百里鸢的手想要带她走,忽然看见雪地上的血迹,惊道:“这是谁的血?”
百里鸢说:“我的。”
持厌也指她,“她的。”
阿雏捉住百里鸢的肩头,慌张问道:“你怎么了?哪伤着了?”
“我肚子疼。”百里鸢说,“我好像中毒了。”
阿雏愣了一下,问道:“肚子疼?是不是大腿那里流血?”
百里鸢点头。
“以前流过吗?”
百里鸢摇头。
阿雏明白了,又长叹了一声。她忽然知道带小孩儿是什么感觉了,低头看百里鸢,女孩儿病恹恹的,像水里面捞出来的一张纸片人,苍白瘫软,没有力气。她拉起她的手往后院走,还不忘记吩咐持厌:“去煮一碗红糖水过来。”
“红糖水可以解我的毒吗?”百里鸢问道。
阿雏笑得喘不过气来,“是是是,不光可以解毒,还可以美容养颜。”
阿雏把她带回自己屋,把屋子里的炭笼烧旺,然后从立柜里取出月事带。百里鸢拿起月事带,那是一根红通通的长布条,上面绣了大红牡丹花,内衬塞了棉花,摸起来软软的。两头穿了细长白布条,不知道拿来干嘛的。
阿雏手把手教她怎么用,连天葵的事儿一并教了。百里鸢懵懵懂懂地听着,阿雏帮她系带子,臂弯笼着她,一缕淡淡的胭脂香味儿传过来,若有若无地罩着她。她心不在焉地想,这味道在哪里闻过,好像很多地方都有,红楼妓馆里的女人总是爱这样的香粉味儿。阿雏递给她一个手炉,让她暖肚子。她捧着手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会死了,竟然有些怅惘,好像她本应该死掉似的。
她的棉裤脏了,阿雏让她坐到雕花床上,用棉被拥着裹住她。棉被也是红的,她知道妓馆里都喜欢用大红被面,这样男人和妓女上床,就像入洞房一样,有一种虚假的喜庆。
阿雏也钻进被窝里,抱着膝盖问她:“你这孩子,连天葵都不知道,你娘亲没有教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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