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夏侯潋小时候的字,歪歪扭扭,狗爬似的,后来他看那家伙写的公文,也没有变多少。夏侯潋在伽蓝这些年,大概没怎么动过笔。
他抚着那字,“思君甚矣,何日归家”,多好,他也想着他。
烛火在余光里跳,他的眼睛热辣辣的,像是被那火光灼伤。他吹灭了火,屋子里顿时黑了,他一手拿着夏侯潋的信,一手捂着脸,在那片黑暗里流泪。
门忽然开了,一个高挑的黑影走进来。他慌忙擦了泪,夏侯潋关了门,走到他边上坐下。
沈玦竭力平复声气儿,道:“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身子可还爽利?”
夏侯潋却没回答,一伸手把他拉进怀里,蹭蹭他温软的发丝,“少爷不哭,我娘说,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我抱你,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不知怎的,沈玦的眼泪霎时间就止不住了,浸湿了夏侯潋的胸前的衣襟。他不愿意在夏侯潋面前流泪,大口吸着气,艰难地平稳声线,“我没哭。”
夏侯潋笑了一下,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傻少爷,其实你每回哭我都知道。”
沈玦固执地说:“我没哭。”
夏侯潋掰着手指头数,“你拜师的时候,你那个死鬼爹居然没有认出你,你出来就哭了。还有萧夫人冤枉你不正经,你被你爹罚跪祠堂那回,你也哭了。”他用袖子擦沈玦脸上的泪,笑道,“知道你好面子,我就是没戳穿你。你放心,这个秘密我帮你守着,肯定不告诉别人堂堂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沈玦,竟然躲在这儿哭鼻子。”
沈玦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抬起眼瞧他,黑暗里看不分明,却能感受到他专注的目光。沈玦低头握他的手,苦涩道:“明明是你病了,却要你来安慰我。”
“谁让我疼媳妇儿呢。”夏侯潋笑。
屋子里黑,夏侯潋拉他出来坐在廊下,两个人肩并着肩看月亮。满地月光像积了一庭的水,疏淡的树影在里面荡漾,像蔓延的水草。外面敲起了梆子,的的笃笃,慢慢远去了。已是三更天,到五更的时候沈玦就该去上朝了。
夏侯潋问他要不要睡会儿,沈玦摇了摇头,问:“阿潋,你说为什么快乐只有那么一瞬,痛苦却长长一生?”
为什么呢?天爷有天爷的想头,夏侯潋也无法回答。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少爷,你不要太难过。我娘死的时候,我简直觉得天都塌了,整个人跟行尸走肉似的。后来,我又亲手送走了我师父、老秃驴,我哥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但看我这情形,他要是也喝了老秃驴的药茶,估计也离死不远了吧。”
沈玦望着他的侧脸,他的神情没有悲也没有苦,只是淡淡的。沈玦忽然觉得心慌,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乖乖在家里养病,等我,好不好?”
夏侯潋伸出手,触摸冰凉的月光,“少爷,我这辈子送走了很多人,素昧平生的,牵绊深重的,我爱的,爱我的,一个一个,我都看着他们远去。现在,终于轮到我自己了。”他扭过头来望着沈玦,轻轻微笑,“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老天爷要留我留到现在,我早该在五年前就死在伽蓝的。现在我明白了少爷,天爷疼我,他要我和你重逢。我真的、真的很满足了,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我此生最大的幸福啊。”
“不够,阿潋,”沈玦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不够,这不够,我们还要相守,你听着,我已经派人联络南洋海寇了,我们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宝船了。等你好了咱们就走,天南地北,只要咱们俩在一块儿,去哪里都好。”
“少爷,”夏侯潋抹去他眼角的泪珠,“别这么死心眼啊……”
沈玦紧紧握住他的手,喉头哽着,说不出话。
“傻少爷,你还不明白么?”夏侯潋仰起脸望着那轮静谧的明月。
夜风拂过,枝叶拨剌剌地响,像什么鸟儿拍着翅子。沈玦在夏侯潋身上看见无言的寂静,好似封刀入鞘,刀锋尽敛。
他轻声道:“该走的人总是要走的。你留不住,也不必留。”
乖乖在地上躺好,大家踹我叭。
“你说为什么快乐只有那么一瞬,痛苦却长长一生”化用舒婷《原色》“灿烂只有一瞬/痛苦却长长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