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放下电话几乎没多久,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好自为之,家门已经被警察敲响。等明成瞪着眼睛很不以为然地被三个警察用手铐铐了带走,朱丽和被吵醒出来看的苏大强还如在梦里。
苏大强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心说这是怎么了,他们一家做了那么多年良民,怎么今天明成被警察拿铐子给铐走了呢?“朱丽,明成……这是犯什么错了?”
朱丽还处于目瞪口呆中,盯着敞开的大门发愣,没听见苏大强的话。苏大强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犹豫好久,才用手推推朱丽的手,等朱丽全身一震回过神来,他才又问一句。朱丽喃喃道:“明成打了明玉。”
苏大强自言自语:“他们从小打到大的。今天怎么出动警察了呢?”
从小打到大?朱丽怎么都没想到。而看公公说起这件事来轻描淡写的样子,难道他们家做父母的对此从来都熟视无睹,又或者,他们也是对孩子该出手时就出手?难道一直以为的苏家母慈子孝,只是有意无意的假象?朱丽感觉苏家就像一棵毛笋,婆婆去世后,笋壳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层一层地剥开。
但朱丽此时来不及追究这些了,天那么晚,她没法找父母岀主意,也不便打扰朋友找律师,身边的公公只会添乱,没法岀主意,她想到吴非刚才的那个电话,看来吴非早就知道。这个时候,能找的只有吴非了吧?大嫂现在肯定还没睡,即使睡下,家中岀这么大事,她能安睡?或者,通过大嫂做中间人,求求明玉?
电话打过去,果然是大嫂接的。朱丽急急道:“大嫂,大嫂,明成刚刚被警察带走了。”
“这么快?”吴非愣住,她只见到明玉简单地打了两个电话,还以为现在是晚上,事情又不是突发事件,公安局大约会拖到明天才处理,没想到,这才不到半小时,好像明玉才被救护人员抬走,那边明成却已经被抓了。吴非一时说不出其他,只会惊讶地从喉咙深处滚出“嗳,嗳”声响。
朱丽闻言,也不知道大嫂那边究竟是什么场景,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大嫂,你们住哪里?我立刻赶过去,公公现在也醒着,他也担心。我们一起求求明玉,总归是一家人。”
吴非心想,换作是她吴非挨揍,她会原谅明成吗?起码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后天再说了,估计也不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揍她的人。她刚刚看到明玉被打得需保安背上来,她都气愤得恨不得自己找上门去揍明成,何况是明玉本人。她自己都知道,这时候不通知明哲,她本意是有点存心让明玉在今晚不受阻挠地做一些事的意思。这时候朱丽他们来能做什么?而她又能帮什么?她打心底地不愿帮明成。所以她直说:“明玉已经被救护车救走,你们来了也没用,见不到她。我建议你们此时也别去医院找明玉,天很晚了,别再折腾明玉。”
“救护车救走?伤得那么厉害?”朱丽再次惊呼,“大嫂,请你告诉我明玉在哪家医院,我今晚不去,明天去行吗?事情因我而起,我向明玉赔礼道歉。”
事情因朱丽而起?吴非不由厌恶地想到了枕边风这个词。原来都不是好货。吴非冷了心,敷衍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明玉自己打电话叫的,我抱着宝宝不方便,没法跟去。朱丽啊,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脑袋清醒了后再想办法解决。我也得休息了,明天等明玉电话,而且,还得帮公公搬家。晚安。”
“晚……安。”朱丽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即使心急火燎时候,也听得出大嫂字里行间不肯帮忙的意思,她很失落。眼下除了公公,还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还真只有睡觉了。现在即使吵醒朋友找到律师,只怕也只有明天才可以办事。明天……唉。
朱丽忽然想到,明天她能请假吗?即使如同事所安慰的那样,事务所失去这笔审计不纯粹是因为她的失误,而是另有其他主要原因,但是,她毕竟是导火索,是被人揪住的那条小辫子,大老板岂会轻易原谅她?她明天上班除非夹着尾巴做人,让大老板找不出因由咔嚓了她,她怎么还能在这当口请假?明天即将面对的处境,是明玉今天推手,虽然在明成面前一味埋怨明成当年刻薄妹妹才导致她今天受牵连,朱丽心中却一直对明玉咬牙切齿。但是,现在还让她如何咬牙切齿?她只有对明成咬牙切齿,可明成又可怜地被捉了。她连寄托怒气的口子都找不到。
朱丽心想,如果明天请事假,抛开面子告诉大老板,家中因为明成不忿妹妹搅局揍了妹妹结果把自己送进班房,她连续几天必须为丈夫奔波,然后不被大老板原谅,同事又埋怨被她拖后进度,她家的“光荣”事迹被宣传得沸沸扬扬,她最后还得被大老板怒骂之下辞退。这几乎是必然结局,而且她将退得非常难堪,永远留下话柄。这是爱面子的朱丽最不愿面对的结果。既然最后还是会被迫离开事务所,不如自己引咎辞职了吧,宁愿承受一些补偿方面的经济损失,起码,走得有担当,也算是稍微挽回一点声誉,而且还不会让明成的事情在圈里传开。看来她只有明天一上班就递上辞职信一途了。
虽说是做一行恨一行,朱丽对她每天面对的枯燥数字和繁重的工作量也厌烦透顶。但真考虑到了辞职,考虑得放弃那么多年培养起来的根基,考虑放弃薪资待遇在同行中属于翘楚的事务所,她才百转千回地留恋起来。真的要辞职吗?
但是不辞职,明成那边怎么办?谁帮他去奔波?这明成怎么一点不长脑子啊,竟然打一个比他弱的人,如大嫂所说,这还是人吗?这人还是他妹妹。而且,明成这笨脑瓜就不会想想,他妹妹那么厉害的人,能让他白打了?真是白痴加白痴,没救了的白痴。可是朱丽恨归恨,明成毕竟是被警察抓了去,总得想办法把他救出来。问题是,她连明成被抓去哪里都不知道,当时她都懵了,她记得警察来时说了他们是哪儿哪儿的,但她那时吓呆了,根本是听而不闻。她该怎么办才好?她现在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看看身边的公公,朱丽心中暗叹,死马当活马医了,问问他。“爸,刚刚警察进来时候说他们是哪里的没有?”
“说了,我被吵醒时候刚好听到。”苏大强一字不差说出。
朱丽倒是傻了,但随即反应过来,苏家三个兄妹,个个脑筋一流,岂是婆婆一个人的功劳,自然,公公的脑筋也不会差。她忙找纸笔记录下来,免得遗忘。
朱丽忙碌时候,苏大强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明成会坐牢吗?”
“不知道。”朱丽回答完了,心想,公公怎么没问明玉住院了如何如何?她怀疑公公可能还不知道,忙又补充一句:“明玉被明成打得住院了,明天得赶紧过去看望一下。”
苏大强“噢”了一声,轻声轻气地道:“明天看见明成跟他说一声,惹谁不好,他怎么敢去惹明玉。他妈以前都拦着他不让他去惹明玉呢。唉。”苏大强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心里总觉得,明玉跟她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看见长大后的明玉一直害怕。叹完气,苏大强便回去自己客房了。他也知道,他在场也没用,派不上用场。
但苏大强走到门口时候又站住了,回身很客气地问朱丽:“那……明天搬房子的事怎么办?”
朱丽摇摇头,没好气地回答:“大嫂说她会做。”苏大强听了讨好地笑一笑,又转身走了。
朱丽怔怔地看着公公走出,为他说的这两句话,和淡漠的转身离去,心中有明显的厌恶。儿子被抓了,女儿进医院了,他竟然没事人一样去睡觉,他关心的竟然是房子没人搬。真让人寒心。
朱丽一个人客厅——书房,书房——客厅地漫无目的地徘徊,却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把大嫂的电话想了又想后,发觉只有听大嫂的,还是先睡觉,养精蓄锐明天有力气做事。她回去床上躺下,才碰到床,立刻想到,明天的辞职信还没写。只得又起身,回到书房打开电脑。打字的时候,才发觉两只手簌簌发抖,总按不准键盘。她的辞职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辞职信只是个幌子,所以不必太修饰。很快打好,又躺回床上,面对一室黑暗,朱丽辗转反侧。
最先,想到明成不知道在做什么,手铐被打开没有,审问时候有没有吃苦。慢慢的,一丝淡淡的淡淡的怨气渐渐升上心头。明成,明成,这就是没了母亲指点后本质的明成吗?笋壳剥光后露出来的笋肉才是真实的明成吗?
朱丽也奇怪,按说她是个很会流泪的人,为什么今天遇到这么可怕的警察上门的事件都没流泪?最先,或许是因为紧张,脑子混作一团,现在呢?她现在为什么只有冷静,只有叹息,却没有眼泪呢?
朱丽总觉得,今晚的事,好像是有一只万灵之手帮她揭开眼前粉红瑰丽的美好面纱的一角,让她似有非有地看到一些可能是真实的什么。那面纱下的一角,敦促她以后想问题的时候可能得转一个弯,多考虑一个层面,想想月亮的背面。
明哲接到吴非电话的时候,只会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什么”,其余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还是吴非说完后问了一句:“大哥同志,你是不是准备请假过来一趟?”
明哲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明玉那儿有消息了没有?究竟要不要紧?明成呢?明成有消息吗?”
“我等下去医院看望明玉。她昨晚到医院后给我来了个电话,告诉我病房,说正在治疗,等法医过来验伤。我正煨着粥,等收拾完宝宝就送过去医院。明成那儿,等下问问朱丽。明哲,你还是别来了。你们苏家兵荒马乱,你可得保住刚拿到的工作。这儿有我。而且,你来有什么用呢?说实话,依我看,整件事处理得重处理得轻,全在明玉一念之间。你以为明玉肯听你的吗?”
明哲沉默了好久,想到上周六时候明玉在电话里跟他说的那一通话。明玉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用他这个做大哥的多管闲事。他今天如果插手,明玉能听他的?可是他真没脸说出,即使面对吴非,只得又答非所问地回一句:“他们两个以前常打架。”
“噢?妹妹怎么打得过哥哥?”吴非下意识地又偏心了明玉,把自己代入到打架的一方。心说她以前小时候与弟弟扭打都没必胜把握呢,男孩子终究力气大一些。何况明玉还是妹妹。
“打起来,肯定明玉不是对手,我看见也会拉开。但明成吃的暗亏也不少,明成脑袋一根筋一点,明玉比较狡猾,弄到最后大家互有输赢。爸不管事,只有妈出来把明玉一顿骂。后来明玉上初中出去住宿了,大家不见面就不大打得起来。当时家里很小,爸这人拨一拨动一动,妈又为了点补贴经常上夜班睡不好脾气大,家里常是鸡飞狗跳的。呵,我怎么这个时候说起旧事来了。非非,明玉是个倔性子,我来……”
“肯定不管用。”吴非就直接帮明哲说了。
明哲干咳一声,尴尬地道:“你比我细心,明玉看来又挺买你的账,你帮我多照顾照顾明玉,她一个人待医院里受罪,只有家里人会多想到她一点。明成那儿……我问问朱丽。等下你到医院后,想办法让我跟明玉说几句话吧。还有搬家的事。叫一家搬家公司,你千万别自己动手,把差不多能搬的都先搬走,放着以后让爸自己慢慢整理,我抽空也会过去整理。非非,你辛苦了,你忙来忙去都是忙我家的事。”
吴非虽然“哼”了一声,但听着还是挺受用的,主要的是,这个大哥同志终于没提出请假过来主持大局,她放心了。“明哲,我看明玉有点想在验伤方面做手脚的意思,而且看来她有这本事做出点什么。她昨晚去医院时候不想让我参与,估计昨晚已经做好手脚了。她昨晚……人不能动,脑袋异常清醒。”
经吴非一次出走,而后又善加料理苏家买房卖房大事,明哲对吴非的感觉,已不再是以前的出门一只老虎后面跟着大小两只猫的主导感。而吴非也不再如以前一样懒得管事,大事都扔给明哲的依赖。两人彼此开始下意识地调整相处的方式。明哲虽然心中觉得别扭,但嘴上还是问了出来:“非非,你觉得我妈在的话,她会如何处理今天的事?”
“明玉已非当年吴下阿蒙,你妈在也没用。不得不说,明玉明成冲突到今天这一步,你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你妈是个会做人的人,以前,还有她八面玲珑地左提右挈,大家都相安无事。现在好像是一堆木头中的一根先倒,其他几根必须吱吱呀呀地经过一段时间调整,重新找到力量平衡点,才会归于太平。我昨晚在想,明成与明玉,这回算是矛盾爆发开来了吧,也好,总好过一直捂着,等不知哪天爆发。”
明哲听了,无可奈何地承认:“确实如此,妈很强权,她对大家的影响非常大,她去世,即使在国外那么多年的我都暂时无法适应。何况明成。对于明成而言,妈的去世,恐怕是去掉他的主心骨了。非非,明玉那儿,还需你给她多一点的关心,我这边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与明玉说话。无论如何,明成该吃点苦头,但也不能被治得太过头。我还是希望苏家以后能完成新的和谐,而不是从此分崩离析。让我好好想想。明玉现在很难说话。”
吴非也明白,家中岀这么大事,明哲这个做哥哥的肯定得有所表示,但这个表示真难做,明玉不会听他的,明成料想也不会听他的,她都不知道明哲可以说什么来感化这两个弟妹。吴非让宝宝跟爸爸说话,宝宝拿着无绳电话,三下两下便让明哲体会到电话被挂的滋味。等吴非从厨房出来,宝宝已经拿着电话到处扔了。吴非忙捡起来,再给明哲打,却一直忙音。吴非只得喂宝宝吃粥。喂宝宝吃粥,向来是个斗智斗勇的过程,是条艰难曲折前途不明的历程。
过一会儿,电话又响。看清楚是明哲的电话号码,吴非才接起。“刚才有人打你电话?”
明哲却是出人意料地重重叹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道:“爸打给我的。他很担心,明成不知道会坐几天牢。明成坐牢时间长了,朱丽会不会赶他出门。他要我快点给他买好房子让他搬离。”
吴非听了,非常能理解丈夫的叹息,只能劝慰:“老年人越活越回去的很多,别见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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