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然又摆设英雄不宴。黄蓉早便吩咐厨房精心备了菜肴,
让女儿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尽在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
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会中对如何联络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协助城守,均已
商议妥善。群豪摩拳擦掌,只待敌军到来厮杀。郭靖见群豪齐心,虽然喜慰,但他久在蒙古
军中,知道蒙古大军兵势之强,决非数千名江湖汉子所能抵御,心下总是不能无忧。
这日三月廿四,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的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西大校
场去,只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座高台,台南排列着千余张椅子板凳。
这时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帮帮众,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
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余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梁、彭四大长老
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帮,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死,现下只剩下
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着路军州县,于东
南西北四方围着高台坐地,丐帮祖传规矩,不论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不失乞丐本色。
丐帮职司迎宾的帮众肃请群豪分别入座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
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苦
练,均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
郭破虏坐在大姊身旁,眼见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说道:“二姊真
奇怪,竟不爱瞧热闹。”郭芙嘴一扁,说道:“这小东邪的小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中有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来,伸手将一个大海螺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了
一阵。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
雄、少年英豪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是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说着又行一礼。台
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
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岘山羊太
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
有脚一生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有的更咬牙切齿,大骂
奸贼霍都。
黄蓉续道:“但蒙古大军侵犯襄阳,指日便至,我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己的私事,误了国
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搁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台下群豪轰然叫好,都说先
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
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
之便,咱们要推举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做丐帮之主。至于如何推举,小妹并
无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跃上高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
功力,人人都喝起采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四五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
采,直似轰轰雷鸣一般。
梁长老抱拳答谢,待众人喝采声止歇,大声说道:“黄前帮主神机妙算,说甚么便是甚
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我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我们十二个
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只听梁长老
道:“我们想,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虽然都没甚么本事,不能有甚么大作为,人数倒也是不
少的。要率领这十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我们丐帮
虽不能说人才凋零,但要像洪老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
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我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
主勉为其难,再来统领这十数万弟子。”他说到这里,台下又是采声雷动,比先前更加响
了。众人均想:“别说丐帮之中没黄蓉这样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梁长老待众人静了下来,又道:“黄前帮主倘若不答应,我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
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
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我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儿
伙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我们思前想后,
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这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
公后私,无怪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上第淮蟀铩豹!”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
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明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英雄参与本帮,领这十数
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向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
丐帮的弟子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过手过招,结果怎样呢?
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
兴旺,说得上风生水起。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她一条竹棒打得
丐帮四长老心悦诚服,可当真英雄了得。”众人听得倏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丐帮弟子之
中,年长的当时大都均亲观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梁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那一位愿来做敝帮的头脑,
我们都欢喜得紧。只不过英雄好汉太多,可就难以抉择。我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
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他说到这里,台下采
声四起。
梁长老又道:“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
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各位相互之间如有甚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
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目光从左至右的向众人横扫一遍,
神色凛然。要知比武决胜,各逞绝技,倘若下手不容情,动不动便有死伤,这时正当聚义以
抗外敌,如何可以自相残杀?因此梁长老郑重告诫,意思是说若有人乘机仇杀,大家便要群
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大有热闹,听得梁长老如此说,各自暗暗盘算。长一辈的人物本
来早有名位,或为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门,或为那一帮那一寨的首领,自不能再出来争作丐帮
的帮主;身无所属的高手为数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虽然不输于旁
人,但说要压倒场中数千位英雄好汉,那可决无把握,设若给人打下台来,闹的灰头土脸,
没吃着羊肉却惹上一身羊臊,自是顾虑良多。四十岁以下的壮年青年,却有不少人怦然心
动,跃跃欲试,但都明白如此比武,自然是车轮战,上台越早,越是吃亏。因此梁长老说完
之后,却无一人上台。
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
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
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
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
众人看时,都是吃了一惊,但见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
是坚实的高台竟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间一叉,说道:“俺
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是当不来的。那一位要跟俺动手,便上来罢。”台下众人一听,
都是一乐,听这人说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
去罢。”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
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呼的一拳,迎面
向梁长老击去。梁长老后跃避开,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
海笑道:“我原说不成,乘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着一名衣衫褴
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只布袋,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性子暴躁,平素对师祖又
敬若神明,眼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当下便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
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来接你三拳罢!”
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
便往他胸口捶了过去。那化子转身踏上一步,“波”的一声闷响,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
袋。童大海只感到着拳之处软腻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甚么玩意?”那化子
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道:“蛇……蛇……”那化子道:
“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抬手直击面门,
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被袋中大蛇咬着,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毒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
转,举掌在胸前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毛,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
背负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腿。这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里知
道,连声大叫,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长处,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胥举
千斤鼎!”将他身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中被对方抓住了胸口“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
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
场哄笑,梁长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将童大海
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
童大海满脸胀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贼化子,再来跟童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
啊,这般鬼鬼祟祟,算得甚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
帮弟子却只感到有趣,无人理会于他。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将下来,童大
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显一手上乘武
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童大海身
不由主的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
洁,长眉俊目,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这招大擒拿手虽然巧妙洒脱,但行径轻狂,大违忠厚之
道,心下不悦,脸色便沉了下来。果然台下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
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甚么?”“人家好意扶你,你却施暗算!”发
话声中,三个人同时跃上台来。
武修文学兼郭靖、黄蓉两家,又是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了一阳指神技,这时在后
辈英雄中实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见三人齐至,心下暗暗欢喜,寻思:“我同时败此三人,方
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当下更不说话,身形晃动,霎时之间向上台三人每人
发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稳,敌招却倏忽已至,急忙举手招架。武修文不待对方缓过手来,
双掌翻飞,竟然以一围三,将三个对方包围在核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
越加难以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名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
徒儿也这般厉害?”
那三个人互相不识,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围住,无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
牵制。三人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自是欢喜。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
是小武哥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候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高手上台,岂不
难以抵敌?”完颜萍微笑不语。
耶律燕平时极爱和郭芙斗口,嫡亲姑嫂,互不相让,这时早猜中了嫂子的心意,说道:
“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这才上
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
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
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
梁长老不是说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多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雄束手归
服,当上了帮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
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
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都已三十余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
女,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早已在大校场四周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立即来报。她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
眼四顾,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进场来,她一直担心圣因师太、韩无垢、张一氓等这一干人
前来捣乱,但时届未末申初,四下里一无动静,寻思,“那一干人来襄阳到底为的甚么?说
有甚么图谋,怎的仍不见有丝毫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祝寿,世间决无是理。”转头看台
上时,只见武修文已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也须落败,心想:
“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为争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千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
想到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
今晚来见我一面,他当时亲口答应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
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就
算立时到来,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根手指拈着剩下的一枚金
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
没记得,这第三件事还说甚么?”转念又想:“不会的,决计不会。他是当世大侠,最重然
诺,怎能说过的话不算?再过一会儿,嗯,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想到不
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然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
他答应的话倘若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也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郭襄,在他
眼里算得是甚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
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
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场中,黄蓉兀自在反复推想:“羊太傅庙
中芙儿、襄儿遭险,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但洪七公恩
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难道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祝寿的并非那个杀死尼摩星
的高手?然则此人是谁?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决无
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都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
她与父亲已十余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
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他的生性颇有几分相似。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是出名的“黄老
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若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
想到这里,一呆之下,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
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矫夭变幻。黄蓉虽是他的亲生女
儿,却也往往莫测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祝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出去了一日两
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甚么事?”郭芙一怔,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
也没见过。”黄蓉道:“你再仔细想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
没有?”
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为的是去瞧杨过,但在父母面前,最
怕的便是提及“杨过”两个字。母亲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
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既然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并无下文,又何
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料到她心中还隐瞒着甚么,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儿
的,你听到见到过甚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瞒,只得道:“只
是听几个闲人讲起甚么神雕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
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叽叽
呱呱的说个不停么?”
黄蓉心中暗叫:“是过儿,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
摩星的,你想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杨大哥怎会有这等好功夫?”黄
蓉道:“你跟你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甚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也不能漏了。”
郭芙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妹子就是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
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言语一一说
了,最后笑道:“她朋友果真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那有甚么少年
英俊的英雄。”
听到这里,黄蓉更无怀疑,料定郭芙听说之人,必是杨过无疑。想来郭襄与杨过约定在
羊太傅庙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了,杨过不忿郭芙讥刺,为了给郭襄争一口气,竟然遍邀
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祝寿。“但是,他,他为甚么要给襄儿花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
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朦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时突然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
气:“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
他的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
重会,今年正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一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杨过自小便行事
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是用情既专且深,倘若苦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
自会深郭家满门,这一十六年的怨毒积了下来,以他的性情,决不会将郭芙一剑杀了便能罢
休,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
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
点,连日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星救郭襄,所以要遍请当世高手来给
她祝寿,全是为了要赢得她的心。
心下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后,又
过数月,杨过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是要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
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之约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能知
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我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是不
安,心想:“不管怎样,襄儿若再和他相见,实是凶险无比。襄儿天真烂漫,怎懂得人心的
鬼蜮狠毒?”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起头来,见武修文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
胖大和尚用掌力震下台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
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去叫她,这小丫头实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
到与妻子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
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当下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
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径自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小棒头,说是二小姐在后花园中,不许去打扰
她,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于是先
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腰间插了柄短剑,再拿了短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
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个可畏可怖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铺成的花
径,却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了过去,将近芍药亭边,但听得郭襄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来,可
真叫人心焦死了。”黄蓉大慰:“原来他还没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道:“每年
生日,妈总是叫我说三个心愿,这时左右无人,我便和老天爷说了罢。”黄蓉本要出去跟女
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本已跨出一步的左脚又缩了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
也不易猜得中她心思,这时正好听她说三个甚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会同众位
英雄好汉,把来犯的蒙古兵尽数杀退,襄阳城百姓得保太平。”黄蓉暗暗舒了口气,心想:
“这小丫头虽然古怪,可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又听她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如意称
心。”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的
对她不如对大女儿那般爱怜,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愿,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
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的第三个愿望一时却不说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雕大侠杨
过……”黄蓉虽早料到女儿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杨过”两字,
心头终于还是一震,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
这一句话却是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然花言巧语,说上许多
假话,岂知女儿已知道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一心一意等待和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分
祷祝。但转念一想,却又担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加深了一层,她越是跟
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会觉得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对他更为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
哥哥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抛诸脑后,半点也不念及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将这件事四面八方想得十分周至,自来又对杨过存着几分忌惮之意,再加上对
女儿的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
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甚是古怪可笑。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叔叔,他……他也来了么?”
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然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
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叫‘大头鬼’三字便
成了。神雕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
郭襄一听,好生失望,登时眼眶便红了,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么?可是他答
应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
是?他明明答应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应你,我
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
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雕大侠说,他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是以今日要到得迟
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已给我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我甚么都也有啦,请你
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再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预备好
啦,第二件神雕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经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
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了。”
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雕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
此请你这就到大校场去,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口气道:“我本是跟姊姊呕气,说
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罢,你同我一块去。”大头鬼
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黝黝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雕。
郭襄一见神雕,扑过却要揽它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却退开两步,
傲然昂立,侧首斜睨。郭襄笑道:“你可真神气得紧,不睬我吗?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
纵身而上一把抱住在神雕的头颈。这一次神雕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便似庄严的父亲遇到
了又顽皮又可爱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郭襄道:“雕大哥,咱们一起去罢。我请你吃好东
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笑道:“你请神雕喝酒,那它再喜欢也没有了。”
当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场。走进大会场子,群雄见到神雕躯体雄伟、形相丑怪,无不啧
啧称奇。郭襄引着大头鬼和神雕来到台边,拣一处空地坐下。负责知宾的丐帮弟子见大头鬼
是生客,当下过来招呼,请问姓名。大头鬼冷然道:“我没名字的,甚么也不懂得的,郭二
姑娘带我来了,我便来了。”
不久黄蓉也即来到,只想:“杨过公然要到大校场来,事先又作了周密布置,待会定要
大闹一场。”
这时武敦儒、修文兄弟已给人打下台来,朱子柳的武侄儿、泗水渔隐的三个弟子、丐帮
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失手。台上耶律齐已连败三名好手,正施展周
伯通所授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壮汉交手。
这壮汉名叫蓝天和,是贵州的一个苗人。幼时随人至四川青城山采药,失足坠入山崖,
得遇奇人,学得了一身刚猛险狠兼而有之的外门武功。他掌力中隐隐有风雷之声,轰轰发
发,的是威风了得。耶律齐的拳法却是拳出无声,脚去无影,飘飘忽忽,令对方难以捉摸,
两人一刚一柔,在台上打了个旗鼓相当。这番功夫显露出来,台下数百名本来大想上台一较
的好汉无不自愧不如,均想:“幸亏我没贸然上台,否则岂不是自献其丑?人家这般的内力
外功,我便是再练上十年,也未必是他二人的对手。”
蓝天和的掌力虽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毕竟难以持久,虽听他一掌掌发出去
时呼呼之声越来越大,其实中间所蕴潜力却已大不如前。耶律齐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
前慢,始终全神贯注的见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击败几个对手便算了局,上台来的敌手
多半愈来愈强,因此必得留下后劲。
蓝天和久战不胜,心下焦躁起来,自思在西南各路二十余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挡得住
自己三十招的劲敌,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个后辈,当下催动内劲,
不住增加掌力。两人回旋反复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蓝天和陡见对方拳法中露出破绽,大喝一
声:“着!”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齐胸口打去。耶律齐右掌挥出,双掌相交,登时粘
着不动,变成了各以内力相拼的局面。
过了片刻,蓝天和忽然脸上变色,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
他走到台口,朗声说道:“耶律大爷手下留情,没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义,兄弟
心悦诚服。”说着深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跃下台去,耶律齐拱手道:“承蓝兄相让。”
原来蓝天和一掌管打出,与耶律齐右掌相交,急忙催内力,猛觉着手之处突然变得虚虚
荡荡,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粘稠之力缠在掌上。这股似虚非虚的
知觉,瞬息间便从对方掌心传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
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他这一惊之下,自是魂飞天外,急忙运劲后夺,但
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粘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半尺,却离不开对方掌心。当年师父授他武
艺之时,曾说过他这一路风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已可说是绰绰有余,但若遇上了内家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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