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嫣点了点头,珠泪又是滚滚而下。段誉道:“我段誉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几十剑,我便为你死几百次,也是甘心。”虚竹的话,两人竟都全没听进耳中。王语嫣是心中感激,情难自己。段誉见到了意中人的眼泪,又知这眼泪是为自己所流,哪里还关心自己的生死?
虚竹夺剑还剑,只是一瞬间之事,除了慕容复看得清楚、卓不凡心中明白之外,旁人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誉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惊怒之甚,实是难以形容,一转念间,心道:“我在长白山中巧得前辈遗留的剑经,苦练三十年,当世怎能尚有敌手?是了,想必这小子误打误撞,刚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渊穴。天下十分凑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真是有意夺我手中兵刃,夺了之后,又怎会还我?瞧这小子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气候,岂能夺得了卓某手中长剑?”心念及此,豪气又生,说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长剑一递,剑尖指在虚竹的后心衣上,手劲轻送,要想刺破他的衣衫,便如对付段誉一般,令他也受些皮肉之苦。虚竹这时体内北冥真气充盈流转,宛若实质,卓不凡长剑刺到,撞上了他体内真气,剑尖一歪,剑锋便从他身侧滑开。卓不凡大吃一惊,变招也真快捷,立时横剑削向虚竹胁下。这一招“玉带围腰”一剑连攻他前、右、后三个方位,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凌厉狠辣。这时他已知虚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这一招已是使上了全力。
虚竹“咦”的一声,身子微侧,不明白卓不凡适才还说得好端端地,何以突然翻脸,陡施杀手?嗤得一声,剑刃从他腋下穿过,将他的旧僧袍划破了长长的一条。卓不凡第二击不中,五分惊讶之外,更增了五分惧怕,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个圈子,长剑一挺,剑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众中有十余人齐声惊呼:“剑芒,剑芒!”那剑芒犹似长蛇般伸缩不定,卓不凡脸露狞笑,丹田中提一口真气,青芒突盛,向虚竹胸口刺来。
虚竹从未见过别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听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门厉害武功,自己定然对付不了,脚步一错,滑了开去。卓不凡这一剑出了全力,中途无法变招,刷的一声响,长剑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许。这根石柱乃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软身的长剑居然刺入一尺有余,可见他附在剑刃上的真力实是非同小可,群豪又忍不住喝彩。
卓不凡手上运劲,将长剑从石柱中拔出,仗剑向虚竹赶去,喝道:“小兄弟,你能逃到哪里去?”虚竹心下害怕,滑脚又再避开。左侧突然有人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小和尚,躺下罢!”是个女子声音。两道白光闪处,两把飞刀在虚竹面前掠过。虚竹虽只在最初背负童姥之时,得她指点过一些轻功,但他内力深湛浑厚,举手投足之际,自然而然的轻捷无比,身随意转,飞刀来得虽快,他还是轻轻巧巧的躲过了。但见一个身穿淡红衣衫的中年美妇双手一招,便将两把飞刀接在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极强的吸力,将飞刀吸了过去。卓不凡赞道:“芙蓉仙子的飞刀神技,可教人大开眼界了。”虚竹蓦地想起,那晚众人合谋进攻缥缈峰之时,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己以松球打死,难怪二人要杀自己为同伴报仇。他自觉内疚,停了脚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说道:“我确是犯了极大的过错,当真该死,虽然当时我并非有意,唉,总之是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两位要打要骂,我……我这个……再也不敢躲闪了。”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子终于害怕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不平道人是死在虚竹的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拟杀他为不平道人报仇。两人一般的心思,同时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虚竹的手腕。虚竹想到不平道人死时的惨状,心中抱憾万分,不住讨饶:“我做错了事,当真后悔莫及。两位尽管重重责罚,我心甘情愿的领受,就是要杀我抵命,那也不敢违抗。”卓不凡道:“你要我不伤你性命,那也容易,你只须将童姥临死时的遗言,原原本本的说与我听,便可饶了你。”崔绿华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听?”卓不凡道:“咱们只要寻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里众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处。”他既不说让崔绿华同听秘密,亦不说不让她听,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欲独占成果。崔绿华微笑道:“小妹却没你这么好良心,我便是瞧着这小子不顺眼。”左手紧紧抓着虚竹的手腕,右手一扬,两柄飞刀便往虚竹胸口插了下来。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师门大仇已难以得报,这时他只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挟制群豪,作威作福。崔绿华的用意却全然不同。她兄长为三十六洞的三个洞主联手所杀,她想只要杀了虚竹,无人知道童姥的遗言,那三个洞主身上的生死符就永远难以破解,势必比她兄长死得惨过百倍,远胜于自己亲手杀人报仇,是以突然之间,猛施杀手。她这下出手好快,卓不凡长剑本已入鞘,忙去拔剑,眼看已然慢了一步。虚竹一惊之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双手一振,将卓不凡和崔绿华同时震开数步。
崔绿华一声呼喝,飞刀脱手,疾向虚竹射去。她虽跌出数步,但以投掷暗器而论,仍可说相距极近。卓不凡怕虚竹被杀,举剑往飞刀上撩去。崔绿华早料到卓不凡定会出剑相救,两柄飞刀脱手,跟着又有十柄飞刀连珠般掷出,其中三刀掷向卓不凡,志在将他挡得一挡,其余七刀都是向虚竹射去,面门、咽喉、胸膛、小腹,尽在飞刀的笼罩之下。虚竹双手连抓,使出“天山折梅手”来,随抓随抛,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霎时之间,将十三件兵刃投在脚边。十二柄是崔绿华的飞刀,第十三件却是卓不凡的长剑。原来他一使上这“天山折梅手”,惶急之下,没再细想对手是谁,只是见兵刃便抓,顺手将卓不凡的长剑也夺了下来。他夺下十三件兵刃,一抬头见到卓不凡苍白的脸色,回过头来,再见到崔绿华惊惧的眼神,心道:“糟糕,糟糕,我又得罪了人啦。”忙道:“两位请勿见怪,在下行事卤莽。”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双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崔绿华还道他故意来羞辱自己,双掌运力,猛向他胸膛上击去。但听得拍的一声响,一股猛烈无比的力道反击而来,崔绿华“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向后飞去,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石墙之上,喷出两口鲜血。
卓不凡此次与不平道人、崔绿华联手,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伸量过武功内力,虽然卓不凡较二人为强,但也只稍胜一筹而已,此刻见虚竹双手捧着兵刃,单以体内的一股真气,便将崔绿华弹得身受重伤,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他知道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双手向虚竹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后会有期。”
虚竹道:“前辈请取了剑去。在下无意冒犯,请前辈不必介意。前辈要打要骂,为不平道长出气,我……我决计不敢反抗。”在卓不凡听来,虚竹这几句话全成了刻毒的讥讽。他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大踏步向厅外走去。
忽听得一声娇叱,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站住了!灵鹫宫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吗?”卓不凡一凛,顺手便按剑柄,一按之下,却按了个空,这才想起长剑已给虚竹夺去,只见大门外拦着一块巨岩,二丈高,一丈宽,将大门密不透风的堵死了。这块巨岩不知是何时无声无息的移来,自己竟全然没有警觉。
群豪一见这等情景,均知已陷入了灵鹫宫的机关之中。众人一路攻战而前,将一干黄衫女子杀的杀,擒的擒,扫荡得干干净净,进入大厅之后,也曾四下察看有无伏兵,但此后有人身上生死符发作,各人触目惊心,物伤其类,再加上一连串变故接踵而来,竟没想到身处险地,危机四伏,待见得到巨岩堵死了大门,心中均是一凛:“今日要生出灵鹫宫,只怕大大的不易了。”忽听得头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参见虚竹先生。”虚竹抬起头来,只见大厅靠近屋顶之处,有九块岩石凸了出来,似乎是九个小小的平台,其中四块岩石上各有一个十**岁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随即纵身跃落,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长剑,飘飘而下。四女一穿浅红,一穿月白,一穿浅碧,一穿浅黄,同时跃下,同时着地,又向虚竹躬身拜倒,说道:“使婢迎接来迟,主人恕罪。”虚竹作揖还礼,说道:“四位姊姊不必多礼。”四个少女抬起头来,众人都是一惊。但见四女不但高矮秾纤一模一样,而且相貌也没半点分别,一般的瓜子脸蛋,眼如点漆,清秀绝俗,所不同的只是衣衫颜色。那穿浅红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孪生,童姥姥给婢子取名为梅剑,这三位妹子是兰剑、竹剑、菊剑。适才遇到昊天、朱天诸部姊妹,得知诸般情由。现下婢子已将独尊厅大门关上了,这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如何处置,便请主人发落。”群豪听她自称为四姊妹一胎孪生,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样,但见她四人容颜秀丽,语音清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说到后来,那梅剑竟说什么“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实是无礼之极。两条汉子抢了上来,一人手持单刀,一人拿着一对判官笔,齐声喝道:“小妞儿,你口中不干不净的放……”突然间青光连闪,兰剑、竹剑姊妹长剑掠出,跟着当当两声响,两条汉子的手腕已被截断,手掌连着兵刃掉在地下,这一招迅捷无伦,那二人手腕已断,口中还在说道:“……什么屁!哎唷!”齐声大叫,向后跃开,只洒得满地都是鲜血。二女一出手便断了二人手腕,其余各人虽然颇有自忖武功比那两条大汉要高得多的,却也不敢贸然出手,何况眼见这座大厅四壁都是厚实异常的花岗岩,又不知厅中另有何等厉害机关,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作声。
寂静之中,忽然人丛中又有一人“荷荷荷”的咆哮起来。众人一听,都知又有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来了。群豪相顾失色之际,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纵跳而出,双目尽赤,乱撕自己胸口衣服。许多人叫了起来:“铁鳌岛岛主!铁鳌岛岛主哈大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直如一头受伤了的猛虎,他提起铁钵般的拳头,砰的一声,将一张茶几击得粉碎,随即向菊剑冲去。菊剑见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剑法高强,心中害怕,一钻头便缩入了虚竹的怀中。哈大霸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剑抓来。这四个孪生姊妹心意相通,菊剑吓得浑身发抖,梅剑早受感应,眼见哈大霸扑到,“啊”的一声惊呼,躲到了虚竹背后。哈大霸一抓不中,翻转双手,便往自己两只眼睛中挖去。虚竹叫道:“使不得!”衣袖挥出,拂中他的臂弯,哈大霸双手便即垂下。虚竹道:“这位兄台体内所种的生死符发作,在下来想法子给你解去。”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掌”中的一招“阳歌天钧”,在哈大霸背心“灵台穴”上一拍。哈大霸几下剧震,全身宛如虚脱。青光闪处,两柄长剑分别向哈大霸刺到,正是兰剑、竹剑二姝乘机出手。虚竹道:“不可!”夹手将双剑夺过,喃喃念道:“糟糕,糟糕!不知他的生死符在何处?”他虽学会了生死符的破解之法,究竟见识浅陋,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符的所在,这一招“阳歌天钧”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受不起。
哈大霸说道:“中……中在……悬枢……气……气海……丝……丝空竹……”适才虚竹一招“阳歌天钧”,已令他神智恢复。虚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当即以童姥所授法门,用天山六阳掌的纯阳之力,将他悬枢、气海、丝空竹三处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
哈大霸站起身来,挥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扑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虚竹磕头,说道:“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给的,此后恩公但有所命,哈大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虚竹对人向来恭谨,见哈大霸行此礼,忙跪下还礼,也砰砰砰的向他磕头,说道:“在下不敢受此重礼,你向我磕头,我也得向你磕头。”哈大霸大声道:“恩公快快请起,你向我磕头,可真折杀小人了。”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几个头。虚竹见他又磕头,当下又磕头还礼。
两人趴在地下,磕头不休。猛听得几百人齐声叫了起来:“给我破解生死符,给我破解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拥而前,将二人团团围住。一名老者将哈大霸扶起,说道:“不用磕头啦,大伙儿都要请恩公疗毒救命。”虚竹见哈大霸站起,这才站起身来,说道:“各位别忙,听我一言。”霎时之间,大厅上没半点声息。虚竹说道:“要破解生死符,须得确知所种的部位,各位自己知不知道?”霎时间众人乱成一团,有的说:“我知道!”有的说:“我中在委中穴、内庭穴!”有的说:“我全身发疼,***也不知中在什么鬼穴道!”有的说:“我身上麻痒疼痛,每个月不同,这生死符会走!”突然有人大声喝道:“大家不要吵,这般嚷嚷的,虚竹子先生能听得见么?”出声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乌老大,众人便即静了下来。虚竹道:“在下虽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门……”七八个人忍不住叫了起来:“妙极,妙极!”“吾辈性命有救了!”只听虚竹续道:“……但辨穴认病的本事却极肤浅。不过各位也不必担心,若是自己确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逐一施治,助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们慢慢琢磨,再请几位精于医道的朋友来一同参详,总之是要治好为止。”
群豪大声欢呼,只震得满厅中都是回声。过了良久,欢呼声才渐渐止歇。梅剑冷冷的道:“主人应允给你们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的慈悲。可是你们大胆作乱,害得童姥离宫下山,在外仙逝,你们又来攻打缥缈峰,害死了我们钧天部的不少姊妹,这笔帐却又如何算法?”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觑,心中不禁冷了半截,寻思梅剑所言确是实情,虚竹既是童姥的传人,对众人所犯下的大罪不会置之不理。有人便欲出言哀恳,但转念一想,害死童姥、倒反灵鹫宫之罪何等深重,岂能哀求几句,便能了事?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乌老大道:“这位姊姊所责甚是有理,吾辈罪过甚大,甘领虚竹子先生的责罚。”他摸准了虚竹的脾气,知他忠厚老实,绝非阴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他出手惩罚,下手也必比梅兰菊竹四剑为轻,因之向他求告。
群豪中不少人便即会意,跟着叫了起来:“不错,咱们罪孽深重,虚竹子先生要如何责罚,大家甘心领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时的痛苦,竟然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虚竹浑没了主意,向梅剑道:“梅剑姊姊,你瞧该当怎么办?”梅剑道:“这些都不是好人,害死了钧天部这么多姊妹,非叫他们偿命不可。”无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剑深深一揖,说道:“姑娘,咱们身上中了生死符,实在是惨不堪言,一听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上,不免着急,以致做错了事,实在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虚竹子先生美言几句。”
梅剑脸一沉,说道:“那些杀过人的,快将自己的右臂砍了,这是最轻的惩戒了。”她话一出口,觉得自己发号施令,于理不合,转头向虚竹道:“主人,你说是不是?”虚竹觉得如此惩罚太重,却又不愿得罪梅剑,嗫嚅道:“这个……这个……嗯……那个……”人群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大理国王子段誉。他性喜多管闲事,评论是非,向虚竹拱了拱手,笑道:“仁兄,这些朋友们来攻打缥缈峰,小弟一直极不赞成,只不过说干了嘴,也劝他们不听。今日大伙儿闯下大祸,仁兄欲加罪责,倒也应当。小弟向仁兄讨一个差使,由小弟来将这些朋友们责罚一番如何?”那日群豪要杀童姥,歃血为盟,段誉力加劝阻,虚竹是亲耳听到的,知道这位公子仁心侠胆,对他好生敬重,自己负了童姥给李秋水从千丈高峰打下来,也曾得他相救,何况自己正没做理会处,听他如此说,忙拱手道:“在下识见浅陋,不会处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尽。”群豪初听段誉强要出头来责罚他们,如何肯服?有些脾气急躁的已欲破口大骂,待听得虚竹竟一口应允,话到口边,便都缩回去了。段誉喜道:“如此甚好。”转身面对群豪说道:“众位所犯过错,实在太大,在下所定的惩罚之法,却也非轻。虚竹子先生既让在下处理,众位若有违抗,只怕虚竹子老兄便不肯给你们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这第一条嘛,大家需得在童姥灵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个响头,肃穆默念,忏悔前非,磕头之时,倘若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虚竹喜道:“甚是!甚是!这第一条罚得很好。”群豪本来都怕这书呆子会提出什么古怪难当的罚法来,都自惴惴不安,一听他说在童姥灵前磕头,均想:“人死为大,在她灵前磕几个头,又打甚紧?何况咱们心里暗咒老贼婆,他又怎会知道,老子一面磕头,一面暗骂老贼婆便是。”当即齐声答应。段誉见自己提出的第一条众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说道:“这第二条,大家需得在钧天部诸死难姊姊的灵前行礼。杀伤过人的,必须磕头,默念忏悔,还得身上挂块麻布,服丧志哀。没杀过人的,长揖为礼,虚竹子仁兄提早给他们治病,以资奖励。”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没在缥缈峰顶染过鲜血,首先答应。杀伤过钧天部诸女之人,听他说不过是磕头服丧,比之梅剑要他们自断右臂,惩罚轻了万倍,自也不敢异议。段誉又道:“这第三条吗,是要大家永远臣服灵鹫宫,不得再生异心。虚竹子先生说什么,大家便得听从号令。不但对虚竹子先生要恭敬,对梅兰竹菊四位姊姊妹妹们,也得客客气气,化敌为友,再也不得动刀弄枪。倘若有哪一位不服,不妨上来跟虚竹子先生比上三招两式,且看是他高明呢,还是你厉害!”群豪听段誉这么说,都欢然道:“当得,当得!”更有人道:“公子订下的罚章,未免太便宜了咱们,不知更有什么吩咐?”段誉拍了拍手,笑道:“没有了!”转头向虚竹道:“小弟这三条罚章订得可对?”虚竹拱手连说:“多谢,多谢,对之极矣。”他向梅剑等人瞧了一眼,脸上颇有歉然之色。兰剑道:“主人,你是灵鹫宫之主,不论说什么,婢子们都得听从。你气量宽宏,饶了这些奴才,可也不必对我们有什么抱歉。”虚竹一笑,道:“不敢!嗯,这个……我心中还有几句话,不知……不知该不该说?”
乌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向是缥缈峰的下属,尊主有何吩咐,谁也不敢违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条罚章,实在是宽大之至。尊主另有责罚,大伙儿自然甘心领受。”虚竹道:“我年轻识浅,只不过承童姥姥指点几手武功,‘尊主’什么的,真是愧不敢当。我有两点意思,这个……这个……也不知道对不对,大胆说了出来,这个……请各位前辈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从来不会自己出什么主意,而当众说话更是窘迫,这几句话说得吞吞吐吐,语气神色更是谦和之极。
梅兰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么啦,对这些奴才也用得着这么客气?”乌老大道:“尊主宽宏大量,赦免了大伙儿的重罪,更对咱们这般谦和,众兄弟便肝脑涂地,也难报恩德于万一。尊主有命,便请吩咐罢!”虚竹道:“是,是!我若说错了,诸位不要……不要这个见笑。我想说两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点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来……本是个小和尚,请诸位今后行走江湖之时,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们为难。那是我向各位求一个情,不敢说什么命令。”
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今后众兄弟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少林派的大师父和俗家朋友们,须得好生相敬,千万不可得罪了,否则严惩不贷。”群豪齐声应道:“遵命。”虚竹见众人答允,胆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谢,多谢!这第二件事,是请各位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为怀,不可随便伤人杀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杀,蝼蚁尚且惜命,最好连腥荤也不吃,不过这一节不大容易,连我自己也破戒吃荤了。因此……这个……那个杀人嘛,总之不好,还是不杀人的为妙,只不过我……我也杀过人,所以嘛……”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灵鹫宫属下一众兄弟,今后不得妄杀无辜,胡乱杀生,否则重重责备。”群豪又齐声应道:“遵命!”虚竹连连拱手,说道:“我……我当真感激不尽,话又说回来,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坏事,那也是各位自己的功德善业,必有无量福报。”向乌老大笑道:“乌先生,你几句话便说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哪里?我先给你拔除了罢!”乌老大所以甘冒奇险,率众谋叛,为来为去就是要除去体内的生死符,听得虚竹答应为他拔除,从此去了这为患无穷的附骨之蛆,当真是不胜之喜,心中感激。双膝一曲,便即拜倒。虚竹急忙跪倒还礼,又问:“乌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伤,这可痊愈了么?你服过童姥的什么‘断肠腐骨丸’,咱们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剑四姊妹开动机关,移开大门上的巨岩,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诸女进入大厅。
风波恶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邓百川、公冶乾一齐进来。他四人出门寻童姥相斗,却撞到八部诸女。包不同言词不逊,风波恶好勇斗狠,三言两语,便和诸女动起手来。不久邓百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虽强,但终究寡不敌众,四人且斗且走,身上都带了伤,倘若大门再迟开片刻,梅兰菊竹不出声喝止,他四人若不遭擒,便难免丧生了。慕容复自觉没趣,带同邓百川等告辞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却不别而行。
虚竹见慕容复等要走,竭诚挽留。慕容复道:“在下得罪了缥缈峰,好生汗颜,承兄台不加罪责,已领盛情,何敢再行叨扰?”虚竹道:“哪里,哪里?两位公子文武双全,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紧,只想……只想这个……向两位公子领教。我……我实在笨得……那个要命。”
包不同适才与诸女交锋,寡不敌众,身上受了好几处剑伤,正没好气,听虚竹啰里啰唆的留客,又听慕容复低声说他怀中藏了王语嫣的图像,寻思:“这小贼秃假仁假义,身为佛门子弟,却对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显然是个不守清规的淫僧。”便道:“小师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缥缈峰上?”
虚竹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要留什么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怀不轨,难道姑苏慕容家的都是白痴么?嘿嘿,太也可笑!”虚竹搔了搔头,说道:“我不懂先生说些什么,不知什么事可笑。”包不同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但一激发了他的执拗脾气,早将生死置于度外,大声叫道:“你这小秃贼,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门弟子,怎么又改投邪派,勾结一众妖魔鬼怪?我瞧着你便生气。一个和尚,逼迫几百名妇女做你妻妾情妇,兀自不足,却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来!我跟你说,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你癞虾蟆莫想吃天鹅肉,乘早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冲,拍手顿足,指着虚竹的鼻子大骂。虚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听得呼呼两声,乌老大挺起绿波香露鬼头刀,哈大霸举起一柄大铁椎,齐声大喝,双双向包不同扑来。
慕容复知道虚竹既允为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死力,若是混战起来,凶险无比,眼见乌老大和哈大霸同时扑到,身形一晃,抢上前去,使出“斗转星移”的功夫,一带之间,鬼头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铁椎砸向乌老大,当的一声猛响,两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溅。慕容复反手在包不同肩头轻轻一推,将他推出丈余,向虚竹拱手道:“得罪,告辞了!”身形晃处,已到大厅门口。他适才见过门口的机关,倘若那巨岩再移过来挡住了大门,那便只有任人宰杀了。
虚竹忙道:“公子慢走,决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慕容复双眉一挺,转身过来,朗声道:“阁下是否自负天下无敌,要指点几招么?”虚竹连连摇手,道:“不……不敢……”慕容复道:“在下不速而至,来得冒昧,阁下真的非留下咱们不可么?”虚竹摇头道:“不……不是……是的……唉!”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着虚竹、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以及梅兰菊竹四剑、九天九部诸女。群豪诸女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然无人敢于上前。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拂,道:“走罢!”昂然跨出大门。王语嫣、邓百川等五人跟了出去。乌老大愤然道:“尊主,倘若让他活着走下缥缈峰,大伙儿还用做人吗?请尊主下令拦截。”虚竹摇头道:“算了。我……我真不懂,为什么他忽然生这么大的气,唉,真是不明白……”乌老大道:“那么待属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来。”虚竹忙道:“不可,不可!”王语嫣见段誉未出大厅,回头道:“段公子,再见了!”段誉一震,心口一酸,喉头似乎塞住了,勉强说道:“是,再……再见了。我……我还是跟你一起……”眼见她背影渐渐远去,更不回头,耳边只响着包不同那句话:“他说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错,慕容公子临出厅门之时,神威凛然,何等英雄气概!他一举手间便化解了两个劲敌的招数,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处出丑,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时瞧她表哥的眼神脸色,真是深情款款,既仰慕,又爱怜,我……我段誉,当真不过是一只癞虾蟆罢了。”一时之间,大厅上怔住了两人,虚竹是满腹疑云,搔首踟蹰,段誉是怅惘别离,黯然魂销。两人呆呆的茫然相对。过了良久,虚竹一声长叹。段誉跟着一声长叹,说道:“仁兄,你我同病相怜,这铭心刻骨的相思,却何以自遣?”虚竹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以为他知道自己“梦中女郎”的艳迹,嗫嚅问道:“段……段公子,你却又如……如何得知?”段誉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不识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恨绵绵绝无期!”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认定虚竹怀中私藏王语嫣的图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对王语嫣倾倒爱慕,适才慕容复和虚竹冲突,当然也是为着王语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绝顶,可是这情之一物,只讲缘份,不论文才武艺,若是无缘,说什么也不成的。”
虚竹喃喃道:“是啊,佛说万法缘生,一切只讲缘份……不错……那缘份……当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茫茫人海,却又到哪里找去?”他说的是“梦中女郎”,段誉却认定他是说王语嫣。两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呆气,竟然越说越投机。灵鹫宫诸女摆开筵席,虚竹和段誉便携手入座。诸洞岛群豪是灵鹫宫下属,自然谁也不敢上来和虚竹同席。虚竹不懂款客之道,见旁人不过来,也不出声相邀,只和段誉讲论。段誉全心全意沉浸在对王语嫣的爱慕之中,没口子的夸奖,说她性情如何和顺温婉,姿容如何秀丽绝俗。虚竹只道段誉在夸奖他的“梦中女郎”,不敢问他如何认得,更不敢出声打听这女郎的来历,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寻思:“我只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没人知道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怜见,段公子竟然认得。但听他之言,对这位姑娘也充满了爱慕之情、思恋之意,我若吐露风声,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过一段因缘,段公子势必大怒,离席而去,我便再也打听不到了。”听段誉没口子夸奖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随声附和,其意甚诚。两人各说各的情人,缠夹在一起,只因谁也不提这两位姑娘名字,言语中的榫头居然接得丝丝入扣。虚竹道:“段公子,佛家道万法都是一个缘字。经云:‘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达摩祖师有言:‘众生无我,苦乐随缘’,如有什么赏心乐事,那也是‘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段誉道:“是啊!‘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吾辈凡夫,怎能修得到这般‘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地?”
大理国佛法昌盛,段誉自幼诵读佛经,两人你引一句《金刚经》,我引一段《法华经》,自宽自慰,自伤自叹,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梅兰菊竹四姝不住轮流上来劝酒。段誉喝一杯,虚竹便也喝一杯,唠唠叨叨的谈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辞,由诸女指引歇宿之所。虚竹和段誉酒意都有**分了,仍是对饮讲论不休。那日段誉和萧峰在无锡城外赌酒,以内功将酒水从指甲中逼出,此刻借酒浇愁,却是真饮,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兄长,姓乔名峰,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仁兄若是遇见,必然也爱慕喜欢,只可惜他不在此处,否则咱三人结拜为兄弟,共尽意气之欢,实是平生快事。”虚竹从不喝酒,全仗内功精湛,这才连尽数斗不醉,但心中飘飘荡荡地,说话舌头也大了,本来拘谨胆小,忽然豪气陡生,说道:“段公子若是……那个不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结拜起来,日后寻到乔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誉大喜,道:“妙极,妙极!兄长几岁?”
二人叙了年纪,虚竹大了三岁,段誉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开椅子,跪拜下去。虚竹急忙还礼,脚下一软,向前直摔。段誉见他摔跌,忙伸手相扶,两人无意间真气一撞,都觉对方体中内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敛克制。这时段誉酒意已有十分,脚步踉跄,站立不定。突然之间,两人哈哈大笑,互相搂抱,滚跌在地。段誉道:“二哥,小弟没醉,咱俩再来喝他一百斤!”虚竹道:“小兄自当陪三弟喝个痛快。”段誉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会须立尽三百杯!”两人越说越迷糊,终于都醉得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