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业沉了沉心气, 又站了起来。“奶奶好, 我为去年说的话道歉。”
老人细细地品茶, 傲劲儿从每根头发丝里泄露出来。晾了薛业半晌才开口。
“坐吧。”她用普通话说的。
薛业慢慢坐下了, 心里也放松不少。好怕奶奶和姑姑们说上海话,自己无所谓,虽然说不上来但是听懂没问题, 杰哥被晒在桌面上,不好看。
妈妈以前来上海也被晒过,奶奶姑姑们明知道她一句也听不懂, 听力有障碍,还用方言和她对话。妈妈接不上来,她们就自顾自聊天。这份被晒在一旁的尴尬,薛业不想杰哥再经历一次。
薛业坐了, 祝杰找个时机站了起来。“您们好, 我是薛业高中到大学的同班,这次带他从北京过来……”
“呦, 拿北京来的吓唬我们啊?”小姑的眼睛一翻, “不要提北京好不嘞。”
祝杰闭了闭眼, 很礼貌地坐下。“不是这个意思, 您们别误会。”
沉住气, 祝杰朝薛业微微一笑。大概能猜到去年薛业暴怒的场景。那时候他刚失去爸妈, 又受了伤,听到这些话大概气疯了。
“小姑。”薛业晃晃小姑的胳膊,“我知道错了, 对不起,别生气。”
“我生气?我要是生气头发早掉光光的好不好?”小姑声音尖锐,再配合夸张的手势,语速越说越快,“你一个小孩子,有没有那样和奶奶说话的?”
老人始终不肯给正脸,祝杰开始走神,猜薛业当时都骂过什么。
“我……我真知道错了。”薛业恨自己这张笨嘴,还不如拉着陶文昌过来,“这里有误会,那种情况……我口不择言了。”
“有什么误会?奶奶讲话哪一句是误会的?”大姑的语速比小姑还快,“你好好想一想,你爸爸走了,你心里多难受,我们心里就多难受嘛。活蹦乱跳好好一个大活人说不在就不在了,你奶奶找谁要儿子去?我们找谁要小弟去?”
薛业想反驳的,却忍住了。他低下头:“对不起,我当时……疯了。”
“我们也要疯掉好不好?”大姑说着眼圈红上来,“他要是在上海工作,今天还高高大大站在这里呢。车子、房子,都给他买好好的,还不是你妈妈把他拐跑?”
她的眼圈一红,薛业看到奶奶的眼圈也红了。但是老人仍旧倔强,像一只骄傲的雀鸟,连眼睛都不眨,生生将眼泪憋回去。
祝杰摁住薛业的手,起身给大姑倒了一杯茶。“薛业他……当时受伤了,也找不到同学,所以心情不好,现在他……”
服软的话,祝杰也是第一次说,左右衡量,拼凑着能用的短语。“现在他真的知道错了。”
“我们怎么舍得呦。”大姑拍拍胸口,上海女人的艳丽和哀愁同时在脸上,“苑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我们急着接个来上海救的嘛。上海医生很好很厉害的,不怕治不好。他电话挂断,不来,不接,你说这个气死人咯。”
祝杰把嘴边的话咽下去,摸薛业膝盖,用口型告诉他,哄啊。
哄?这怎么哄?薛业手忙脚乱地抽几张纸巾,递过去。“大姑你别哭,我……我保证以后不气你们了。你们也……别骂我妈了,行吧?”
“骂她几句怎么了她?”大姑拉着薛业的手,眼泪始终打着转,“苑苑那是我背着长大的,一口一口鱼肉喂给他,对家里囡囡都没有那样上心。现在好啦,就一把骨灰……”
小姑适时将她的话打断,说了几句方言,祝杰没有听懂。这件事两边都有错,可两边也都没错,薛业脾气太刚,谁也管不了他。
“好啦好啦,不开心的事情我们不谈啦。”小姑明显打圆场,她摆摆手,“苑苑和小薇都不在了,我们说来说去的,传出去不好听。来来,小业给奶奶倒杯茶水,把奶奶说舒心。”
薛业看看杰哥,再一次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茶水由小姑倒满,他递过去,端在两个人中间。“奶奶,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说胡话,您……您喝茶。”
老人不接,戴着翠玉戒指的手扶了扶镜框。
于是薛业又看杰哥,再回过头。“我……不该和您大吼大叫,您喝茶。”
大姑小姑一起劝着:“好啦,没事啦,乖孙子敬茶,女人生气是要长皱纹的啦。”
“嗯,对,奶奶您别为了我长皱纹。我好好搞体育,不给咱们家丢脸。但是……能不能别数落我妈……”薛业把茶递了又递,好说歹说的,老人终于抬起手来。
“当着同学,不要扫我一个老太婆的面子。”奶奶用茶水润嗓,铁石心肠刀子嘴,“你妈妈那个女人呐,很……不提这个了,坐,坐吧,往后和奶奶好好说话,你们快点点菜,搞几个小菜给孩子吃吃。”
呼,薛业心间敞快多了,和奶奶家弄僵自己也不好受。他又不是嘴甜会哄人的孙子,和妈妈一个脾气,棱角满身硬碰硬,不认怂,不柔软。
但杰哥说得对,家里人没什么说不开的。“奶奶你真的不气了?我以后多回上海看您。”
“哎呦,你个小孩子,不气我就烧高香了。”老人又推一推眼镜,从孙子的脸庞找出儿子和儿媳妇的样子来。眼角又湿润了,她赶快用纸巾压一压,带着上海女人特有的矜持和气度,却也有柔软的时候。
“那……来个青草胡宁吧。”薛业摊开菜单。
“好好好,你爸爸也是这个样子,来这一家吵着要吃青草胡宁。”大姑快快叫服务生过来,嘴皮翻了几翻,转眼点好十几个菜。
薛业看老人脸色有所缓和,再接再厉一把。“奶奶,我平时训练忙,往后元旦春节,还有您过生日,我多跑几趟。”
老人摘下镜框,扫着眼风埋怨数落:“你就非要搞那个跳远才辛苦。小小孩子搞什么体育嘛,身体垮掉谁来管?你爸爸妈妈啊,唉……不说了不说了。”她轻轻摸着胸口,掩盖丧子之痛,“让你回上海考大学,这不是很好嘛。奶奶还有点钱,姑姑们也在,是不是?把你照顾好好的。”
薛业点点头:“嗯,是,我错了。”
“我一个老太婆,能吃多少?喝多少?姑姑们疼你嘞,不抢,说我的房子留给弟弟的儿子,你留在北京搞什么嘛?”数落不尽兴,老人还端了端茶杯,“你让你同学说说看,奶奶家疼你,还是妈妈家疼你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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