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依有关。他清晰得记得,在一年前那几次凤鸣楼聚会中,林依依每次都坐在一个最尴尬的角落,自顾自地喝着闷酒。后来他才知道,林依依那时并不打算参加聚会,只不过是因为初予仙的一句“输人不输阵”这才赌气前往。然而,那时候洪三整颗心都放在于梦竹身上,自然对林依依吃醋的反应视若无睹。
她当时知道自己喜欢他吗?答案肯定的。他当时又知道自己喜欢她吗?答案也是肯定的,终不过当时的他被某些急功近利的现实迷了双眼,这才没看清自己的内心所属,终于一步步走向一条南辕北辙的道路。后来,当他幡然醒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消失在那个深不见底的绝壁之下。不论他再发出什么声音、做什么事情,她都再也无法听到、无法看到。低头看时,胸前那颗“随心所欲”依然完好无损地挂在脖子上,只是另外一枚“随心所欲”却早已随着林依依陨落深渊,再也寻找不见。再次拿起来看时,不禁黯然神伤。
林依依走了,并且再也回不来了,但洪三却回来了。
如今的上海已不是那个歌舞升平的上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虽然正值大罢工时节,但那些有钱人依然可以花天酒地、为所欲为,而没了工作的穷人却只能行乞路边、饿死街头。
在这些时日里,洪三亲眼见过无数人间惨剧:有那父母惨死的孩子啼哭路旁,任凭大街上人来人往却无人肯将其父母埋葬;有那八旬老母痛失爱子,在苟延残喘中发了疯;还有那病入膏肓的人无钱医治,在马路边痛苦呻吟、嗷嗷待死……
为什么会这
样?
那些饿得瘦骨嶙峋的穷人,难道他们天生就注定了要贫穷吗?那些撑得肥头大耳的富人,难道他们天生就注定要富有吗?
这不公平!
不知为什么,洪三忽然想到严华曾经给自己读过的一篇小说: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这段文字出自鲁迅的《狂人日记》,虽然故事讲述的内容听起来十分荒诞,但是这总结历史的两个字却深深说到了洪三心坎上。
现在上海滩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往的五千年间也曾不断发生。所谓“仁义道德”不过是那些所谓“人上人”为蒙骗世人而大肆吹捧的行为准则,实际上埋藏在“仁义道德”之下的真理无非二字——吃人。
洪三以前也曾向往成为“吃人”的人,后来发生的种种却让他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他也已经不知道了。也许他无法改变这个世道,但他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活人早晚要死,死人早晚要埋。无论如何,过去的事情都将永远过去。我们永远不能为过去而活,唯一能争取和把握的只有现在和未来。
那么,还等什么呢?
洪三没有再多想,他忽然起身,理了理衣襟,然后匆匆下楼,头也不回地迈出院子。
……
当洪三来到《快闻日报》报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分。整座报馆一片安静,只有角落里一盏不怎么不亮孤的灯兀自孤零零亮着。洪三走近看时,只见“名记”查良伟正在灯下奋笔赶稿。
査良伟听见脚步声,忙抬头观瞧,见来者竟是洪三,惊讶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洪三摇了摇头,并没接话茬,走到查良伟办公桌前,郑重地问道:“想不想做个大新闻?但你要保证连夜帮我排版、打印,明天一早就要见报。”
“啊?这么急?”査良伟拿起手头的一堆稿子:“你看到了吗,上海八大报,七家找我约稿。我现在通宵写都写不过来了……”
洪三点点头,扭头便走:“那我去找别人。”
查良伟连忙起身喊住洪三:“回来,回来!看把你急的,我查良伟讲义气,八大报都可以不要也要报你的新闻。说吧,具体是什么东西?”他已猜到洪三绝对是有要事相求,否则不会这么晚还来叨扰。
洪三停下脚步,回身道:“我的新闻。”
“你的新闻?”
洪三点了点头:“确切的说……是我和于梦竹的新闻。”
査良伟闻言一惊,全不知道洪三在打什么算盘。
……
深夜,于汉卿在忙完了手头的所有工作之后,便将李管家喊进来,将一个信封郑重地交给李管家,说道:“明天中午之前,你亲自把这封信交给总工会的副主席严华。”
“是。”
“这封信里的东西事关重大,你切记务必亲自交由严华手上。”
李管家小心翼翼地收起信封,点头道:“老爷,您放心。”
于汉卿点了点头,起身回房。李管家做事他向来放心。所以今天晚上,他应该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