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 67 章

走几步，就见到客厅亮起的壁灯。

    若沧坐在桌边，依靠头顶洒落的温柔亮光，撑着脸翻看剧本。

    他身体舒展，姿势恣意，听到响动的看过来。

    “睡不着？”

    若沧了然的打量欧执名，无奈的笑道，“我也猜你睡不着。”

    死亡现场近在身边。

    欧执名情绪明显受到影响，怎么可能安然入睡。

    但是男人的自尊自强，不允许欧执名服软。

    于是，若沧就坐在靠近欧执名房间的客厅一角，仔细研读剧本，顺便守着欧执名房间的动静。

    谁知这人，悄悄的走出来，带起一身清幽香味。

    没了白天暗淡苦涩，瞬间勾得若沧精神空虚，口舌干燥。

    “喝可乐吗？我去拿？”

    若沧主动离欧执名远点，免得自己不受控的啃上这个家伙，落得满口苦意。

    欧执名笑着点头，坐下来就伸手把桌上剧本拿了过来。

    若沧大晚上不睡觉，在看《沉香声》。

    这部和香囊香料紧密相关的古代爱情，关于香的描述简单又专业。

    少女小雯耳濡目染学来的制香方法，通过她许多台词都能看出来。

    《沉香声》是悲剧。

    悲剧总是撕碎了人间一切美好，砸碎了美丽梦境给观众看。

    一个擅长制香的孤女，能在乱世安身立命，已经非常不容易。

    她给深闺之中的千金小姐送去香囊排遣寂寞，又能给身在勾栏的戏子花魁找到燃香熏衣的乐趣。

    本该百般玲珑心，却遇上了自以为能够托付终身的负心人。

    若沧在冷清夜晚，抱着一堆零食、饮料，邀请欧执名一起讨论爱情剧。

    古代人表达感情的台词含蓄。

    她和男主角没有任何承诺，偏偏又把自己的热爱、期盼、向往，绣进了一枚香囊里。

    然后，被香囊的主人一剑破灭了全部的希望。

    若沧在冷清的夜里，细细品读里面每一句台词。

    他说：“写这个故事的编剧，一定非常绝望。”

    “至少在写它的时候，正是身处绝望之中。”

    人物与台词，都是编剧情绪的投入。

    若沧眼里的少女小雯，怀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梦。

    结果等到的不是相守白头，而是无法逃避的生与死。

    在剧本的最后，小雯说：“你负了我。”

    编剧还特地备注了少女的状态是“笑”。

    一举一动，写尽了女主角的悲伤。

    又浓墨重彩的用死亡，勾勒了天真单纯的最终结局。

    若沧容易被情绪饱满的剧本打动。

    他翻到封面，盯着“编剧冯雨”的黑字沉思，“这个电影虽然小众，但是挺有意思的。”

    欧执名抿了一口快乐水，警觉的提醒道：“可是你不适合感情戏。”

    若沧捧着脸看他，“为什么说我不适合？”

    欧执名皱眉，“你想演？”

    “我记得粉丝都想看我接古装。”若沧翻了翻剧本，“我觉得这部古装就不错。小雯和荆行的相处发乎情止乎礼，也没什么特别出格的地方吧？”

    天真。

    欧执名放下杯子，勾起嘴角，嘲笑若沧天真傻气。

    这孩子一定是古装电影看太少，才会说出这种傻话。

    什么发乎情止乎礼？

    编剧会把每一个场景都巨细无遗的写在剧本上吗？

    那要导演做什么！

    “你跟我来。”

    欧执名站起来，捞完若沧全部零食，带着零质就进私人放映室。

    他一定要让不懂行的小朋友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古装电影！

    专业导演，放映室都备齐了古今中外各类影片。

    他站在影片架子上，精心挑选了十部经典古装。

    “我觉得你对电影知识的匮乏，已经严重影响了你对剧本的判断。为了你不走上歪路，我会好好教会你，什么叫古装电影。”

    欧导傲慢无比，说完就播。

    为了若小道士的承受能力，他先放的还是今年的新片——

    一部广受好评的武侠权谋剧。

    若沧抱着学习的心态，哪怕觉得欧执名话里有话，仍是乖巧的盯着屏幕。

    朦胧的纱制屏风，拉开了武侠序幕。

    清晰的人物性格，厚重的历史气息，在刀光剑影之中，牢牢抓住了若沧的心神。

    好电影无论朝代背景，都能够瞬间把人代入那个年代。

    当若沧为磅礴的国家大义震撼的时候，电影男主角即将上演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和女主角畅谈、惜别。

    在天光云影，瀑布溪流的自然美景下，男主忽然伸手，一个霸总深吻，画面急转，步入了人生大和谐环节！

    若沧：？？？

    小朋友的脆弱神经，被这一幕清晰的幕天席地震撼！

    他们不仅接吻、宽衣、动情，还在山林旷野之中发出了令人发指的声音。

    虽然你们情绪到了，但是突然野战不好吧！

    若沧浑身战栗起非礼勿视的寒意，稍稍避开视线，就听到欧执名轻笑。

    他皱眉看过去。

    只见身边可恶透顶的导演，视线写满深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若沧：……

    “明白了，欧老师。”

    老师不愧是老师，教学视频满屋都是，放完一部还有一部。

    古代保守？

    不存在的。

    古装电影完全写实，在文艺的拍摄镜头下，男女主角都会两情相悦的进入状态。

    若沧神情紧绷的学习，甚至会在毫无预警的时候，发现男主角你怎么和女配搞在了一起？！

    什么1v1、从始而终不存在的。

    现实生活里会发生的捉奸、绿帽、大郎吃药统统都有。

    并不会因为它是古装背景，就以若沧的纯洁思想为转移。

    不仅如此，还有阅遍天下奇片的欧导，亲自科普！

    “这是参考《燕寝怡情》的场景，讲究情而不色，顺其自然。”

    “这个物件，叫做铜祖，相似的类型还有玉制的玉祖，这是单头的，后面有双头的。”

    里面各种一闪而过的场景、道具，简直堪称古装电影奇闻录。

    若沧就这么没有一点点防备，在欧执名的监督下获得了新启蒙。

    他眼神都透着不好意思，将信将疑的问：“林导拍戏，不会这么有伤风化吧？

    欧执名嗤笑一声，情绪终于好起来了，“你真是个老古板，居然谈性色变，什么叫有伤风化，这是艺术。”

    电影，是艺术。

    艺术就要有献身的觉悟。

    一个阅遍人情的单身老干部，得意洋洋教育一个清心寡欲小干部。

    每次非礼勿视场景出现，他都会装作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指点江山。

    后来两三部电影过去，若沧能够直视浓情蜜意了。

    欧执名又加大力度，说道：“这部电影男女主角动了真情，才能演得这么自然。当时还出过通稿，宣传他们神仙眷侣，因为电影喜结良缘。”

    若沧眼神里都是难以置信。

    爱情电影里动真心，和犯罪电影真杀人有什么区别？！

    “后来呢？”若沧追问。

    欧执名凝视着屏幕上两人互相依偎，男主亲吻女主额发的甜蜜景象，说道：“后来……女演员怀孕了，他们结婚了。两个人分别接了其他的爱情电影，出轨、劈腿闹得不可开交。离婚了。”

    娱乐圈分分合合，离婚的比结婚的还多。

    什么天作之合神仙爱情，都不过是营销稿件上的虚言，最终会因为残酷的现实，变成一池泡影。

    欧执名语重心长的说：“演戏必须全情投入。演杀人犯就得狠厉绝佳，演刑警就要正气凌然，演道士就要懂得修道行道的意义。”

    他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放映室盯着若沧，看透对方澄澈无暇的眼眸。

    “演热恋女主角的男子汉，就得陷进那段虚构的感情，为爱而执着癫狂。你……爱过女人吗？”

    若沧讪讪偏头，“没有。”

    “我也没有。”单身男人永远拥有想通的烦恼，“所以我做演员这么多年，从来不接爱情剧。我演不了，也不想演。”

    付出感情就要肩负责任，他没有做好，将一腔深情寄予另一个陌生人的准备。

    好好的古装电影学习，变成了欧老师教育小朋友不要随便接爱情剧。

    欧执名承认自己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但是能让若沧放弃《沉香声》，他可以再努努力。

    因此，接下来好几天都是欧老师的教学时间。

    两个人在放映室，纵观电影史上各种古装经典。

    从近几年小尺度的幕天席地，看到港台流行的艳星潮流。

    越古早的电影，越破廉耻。

    他们看着看着，就会沉默的离开一小会儿，谁也不问对方去做什么。

    反正不是念清心咒。

    天昏地暗看电影的时光，总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欧执名再次睡醒，坐起身就发现若沧乖巧的躺在另一侧沙发，隔得远远的，并未打扰他。

    电影已经进入尾声，滚动起电影制作名单。

    室内光线暗淡，唯独若沧安稳沉睡的脸庞莹白如玉。

    看过这么多古装电影，若沧仍是欧执名心里最适合的男主角。

    少年仗剑走天涯，恣意洒脱，问什么儿女情长？

    《沉香声》是好剧本，也会是好电影。

    可是不适合若沧。

    欧执名轻手轻脚靠过去，蹲在他面前，垂眸凝视着他黛色的眉与淡红的唇。

    若沧睡着的时候，眉目舒展安稳。

    浅淡薄唇随着呼吸起伏，令欧执名不由自主的伸出食指，隔空勾勒他的唇线。

    这家伙，唇薄、齿白，咬人跟猫似的不留情，任性妄为。

    估计是个负心汉。

    欧执名单方面对若沧发出负心汉谴责。

    嘴角却勾起笑。

    涩情的电影场景都能让若沧看得害羞，他以前完全不知道，若沧还有这样的小弱点。

    老司机脑海里满是参考文献和道具，没等规划好下一步调戏计划，若沧浓密的睫毛就扇了扇。

    醒了。

    他还懒洋洋的蹭了蹭沙发，问：“几点了？”

    欧执名意犹未尽的捻了捻指尖，“……吃午饭了，懒鬼。”

    特别不浪漫。

    古装电影研习会暂时告一段落。

    若沧打着呵欠吃午饭，生物钟完完全全被打乱。

    观影果然丧志，精彩故事看多了，就会以为自己也经历了电影人物的一生。

    吃完饭，若沧数了数，“我好像缺两次晚课，待会我得补上。对了，你能帮我联系一下林导吗？”

    “什么？”欧执名视线写满诧异。

    他都给若沧看了这么多少儿不宜古装剧，“你居然还没放弃？！”

    “……你给我看电影，不是希望我努力进步，做好准备？”

    欧执名认真严肃的说：“我是希望你知难而退。”

    可惜，若沧字典里没有“知难而退”，只有“迎难而上”。

    赌上演员的情操节操和贞操，若沧说：“我觉得我可以接《沉香声》啊。”

    可以……可以个鬼！

    欧执名心里升起一股难以郁结的怨气。

    没把小道士吓退，怎么还把他斗志给燃起来了？

    欧执名诧异问道：“你就这么想跟女演员谈恋爱？”

    若沧正经回答：“总不能学了这么多的古装电影知识，不去实践吧？”

    很有实践精神。

    欧执名成功被若沧的淡然从容刺激到。

    敢情他说了一堆的爱情戏难点痛点，在若沧这里变成了攻坚克难。

    不愧是师兄的好师弟，把电影类别当成了扶贫工作，真是完全不留死角和遗憾。

    欧执名笑得阳光灿烂，拿出手机慈祥的说：“好，我帮你约老师。你们好好聊，好好谈。”

    他倒要看看，若沧一个小道士，能跟女主角谈一场什么样的恋爱。

    “老师，若沧想演荆行。嗯，什么时候再详细谈谈。女主角是谁？啊……”

    欧执名笑容越发诡异，盯着若沧略带同情，“那真是太好了。”

    挂掉电话，欧执名说了时间地点，看向若沧的视线饱含同情。

    若沧认真的把碰面时间发给敖应学，转头就见欧老师慈祥宠溺纵容的视线。

    他不禁问：“……女主角有问题？”

    欧执名笑得虚情假意，“老师选的演员，怎么可能有问题。”

    “是谁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欧执名不肯说，还端着一副“你等着吧”的阴险狡诈。

    若沧不能从他气运判断凶吉，只能努力嗅了嗅。

    困惑发现，酒香气为什么有点酸？

    酸酸的欧执名，带着甜甜的若沧，准时准点到了约定碰头的地方。

    若沧要试试，欧执名当然大胆放手。

    反正孩子撞南墙，一定会回头。

    林庆业和冯雨的强强联合，给了欧执名信心。

    以至于他全程心绪平和，打定主意要让若沧深刻认识并了解什么叫：电影险恶。

    然而，跃跃欲试的若沧，进了会议室，就盯着冯雨，沉默不语。

    林庆业以为他怕生，还活跃气氛似的说道：“小冯，我们先给若沧讲讲《沉香声》的核心，让年轻人领悟领悟。而且，我也想听听你作为编剧的理解和意思。”

    冯雨点点头，笑着说：“《沉香声》是我一时兴起的玩笑之作，小雯啊其实是我塑造的第一个年轻小姑娘形象。”

    他明确的解释着剧本每一个人物的定位。

    热情洋溢的语调，盖不住他尖锐的气运。

    他仿佛枪林弹雨之中杀出来的战士，能在编剧界横扫一切阻碍，解决全部导演的要求。

    优秀，自信，连讲解一部小情小爱的电影，都能说出背后深藏的国仇家恨，规划出一封瑰丽壮阔的爱情史诗。

    但是若沧安静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视线仔细盯着冯雨不放。

    若沧没有看过他的作品，也能够从气运里感觉到《沉香声》和他的不搭调。

    不对。

    立意的国仇家恨不对。

    少女与男人的情感纠葛不对。

    剧本里反复提及的沉香象征意义更是不对。

    若沧读出来的，是少女心事惨淡的回溯与怅惘。

    他原本猜测，冯雨是一位心思细腻的文学创作者，敏感得悲春伤秋。

    可现在一见，冯雨毫无疑问是刀尖上卖过命的狠心人。

    若沧不信他几十年风雨过去，还有心情揣度小女生的爱恋情仇。

    等冯雨说完。

    若沧面色凝重的问道：“冯编剧，你确定《沉香声》是你写的？”

    冯雨脸色一僵，“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沧垂眸，看向那本安静的剧本。

    男主角荆行，是女性视角对男人怀有的幻想。

    更是《沉香声》创作者对心目中男人的期待。

    期待他懂得温香暖玉。

    期待他懂得少女心事。

    期待他能在金戈铁马征程前放下刀刃，为少女一人归隐田林。

    可惜，他不懂。

    这是一部婉转绮丽悠长、还很傻的爱情故事。

    所以它极尽浪漫幻想，又极尽讽刺自嘲。

    “你写不出这样的剧本。”

    若沧确定的看向冯雨，声音低沉凝重的说道：

    “因为，它应该……是一位女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