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似乎不好,说着说着,就会咳嗽两声,然后缓缓气息,才低声的继续他的讲述。
直到弥达斯的演讲结束,镜头都没有给过尹路。
仿佛他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看护,从上台到下台,也只有现场观众知道尹路来过。
观众只能在直播间,透过镜头固定的角度,看到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抚在轮椅扶手上。
若沧等待了许久,终于见到尹路视线雀跃的推着弥达斯过来。
尹路灵魂里残留着兴奋和崇拜。
甚至在靠近下台的地方,他笑出小虎牙,纯粹无邪的喊道:“若沧,晚上好。”
透着符箓褪不去的迷弟热情。
以及……对欧执名的畏惧。
弥达斯脱离了舞台明亮打光,在昏黄后台显露出疲惫的阴影。
他就算勾着笑,若沧也能看出他累得沉重的呼吸,和故作从容的虚弱。
这是一个病人。
很可能真实的瘫痪,并不是坐在轮椅上博人同情。
弥达斯以为他们只是站在舞台,等候上台,完全没有面临威胁的警觉性。
他还轻声礼貌说道:“晚上好,若先生,欧导演。”
等待着尹路推着他路过。
然而,若沧并不打算让开唯一通道,在工作人员众目睽睽之下,噙着笑凝视全场最大的老板。
“晚上好弥达斯先生,这么有缘,我请你吃宵夜吧。”
梦龙山庄临山环水,杜先生与十数名弟子,四散各处,设下星罗棋布阵,将整片山庄框成了一副棋局。
白子遍布开、休、生三吉门,一局黑白胜负,从落阵之时早已注定。
大阵困锁天地邪祟,与安宁镇布下的护山法阵无限近似。
他在近处半山,远远就能见到灯光通明的会场大楼,坐落阵法天元之处,萦绕着浅淡的气息。
那是若沧的澄净之气,亦有欧执名贤达贵人之运。
隐隐约约炽烈盛大,在众多弟子三处法阵横贯之中,变得更加亮眼。
夜晚山庄静谧安详,树影重叠,与湖水交相辉映。
杜先生想起了泰安观的悠然生活,心绪尤为平静。
由奢入俭,由俭入奢,他仍是保持了在山上居住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次功课,从未落下。
见过了世间奢靡颓然与绝望后,宁静自然的生活,重塑了他的灵魂,也让他寻找到新的归处。
“师父,天元异动。”
徒弟的一声提醒,将杜先生从回忆中唤醒。
他略微点头,走到了法阵桌案前,拿起桃木剑挑起备好的符箓掠过烛火。
星星燃焰,棋随符走。
征鸿赴沼,群鹊依枝。
所有邪祟浮躁祟气,一旦升起,都将在这星罗棋布大阵中,被白子吞尽,归于宁静!
杜先生一走阵,若沧就察觉到了。
梦龙山庄气息流转加速,方才受到弥达斯蛊惑,怦然心动的观众很快就能恢复他们的本性。
什么催眠,什么暗示。
围困在大阵之中,根本是瓮中鱼鳖,轻松一网打尽。
若沧亲自推着轮椅,欧执名手持护身棍,轻松的将弥达斯和尹路,带到了舞台隔壁,杜先生早已准备好的空房间。
室内弥漫着香烛气息,杜先生离去时点燃的崖柏香只剩了些许。
若沧推着弥达斯进去,松开手,施施然走到案台前,重新点燃了一根。
“不是说,请我吃宵夜吗?”
弥达斯还有心情顺着若沧的话说。
一路上他请来的保镖,上来询问过,弥达斯也只是挥挥手,说不要打扰他们叙旧。
就屏退了最后的安全防护。
“当然会请。”若沧将香恭敬的敬了敬天,插进香炉,“这就要看弥达斯先生配不配合了。”
“配合什么?”弥达斯仍是从容笑问,似乎全然没有察觉任何危险。
若沧视线锐利扫过弥达斯的假象,声音低沉阴森的问道:“告诉我,你怎么认识我师父,间褀道长的?”
刚才弥达斯还在优雅从容,听到间褀两字,瞳孔瞬间扩散。
那片刻的巨震,写在了气运里,就算他快速收敛情绪,也被若沧轻而易举的捕捉到了。
一瞬间,若沧对弥达斯更加厌恶。
他的师父气运漂亮,向来从容镇定临危不惧。
弥达斯身上萦绕相似气息,却崩出这样脆弱污糟的痕迹,简直是一块美玉有了裂痕,玷污了师父在他心里高贵典雅的形象。
然而,弥达斯注定不是什么值得欣赏的人。
他视线贪婪的端详若沧,原本优庄重的表象碎得一干二净,透出癫狂的情绪,就连那身出尘气质都掩盖不住。
“我和你师父是老相识了……你是他的徒弟,是他的徒弟……对,你的年岁,你演道士,我还以为……”
弥达斯的自言自语,伴随着低笑。
随后变成大笑!
又因为笑声激动,弥达斯咳嗽得撕心裂肺。
若沧眉头紧皱,看着他突然发狂,悄悄握紧了拳。
尹路浑身都绽放着天使般纯洁无瑕的辉光,看着自己捧上心喜欢的长辈咳得痛苦,他赶紧抚上弥达斯的背脊。
“弥达斯,不要激动,你不能激动。”
他话里满怀关心,历经若沧荡涤的灵魂,生不出半点儿虚与委蛇,“我们回公司好不好,你需要休养——”
“不。”弥达斯剧烈咳嗽之后的嗓音嘶哑。
他抓住尹路的手,把人拖到近处,靠着耳边喊他的名字。
“尹路,该醒了。”
这句话响在尹路耳边,也响在若沧警戒线上。
弥达斯顺着轮椅遮盖的摊子,伸手递给了尹路什么东西。
没等若沧辨别清楚,尹路转身迅速射击,连瞄准都不用。
吓得若沧下意识避开!感受到了厉风擦过衣袖!
枪!
异动来得太快。
尹路近距离还没能开出第二枪,立刻遭受了木棍袭击,失去支撑力,眼睛失魂一闭,倒在地上。
护身棍没有白拿,成为了欧执名远程袭击武器。
他狠狠混下去,正要反手给弥达斯也来一闷棍,还未动作,就听到了一声嘶哑的爆喝!
“不要动,欧导演!”
弥达斯伸手拿枪抵住若沧的腰。
位置过于敏感,欧执名不悦的眯起眼睛,危险的看向若沧。
——你让他抵你腰?!
若沧叹息一声,什么时候了,该关心的是这个吗?
——让我问问,我还没问完。
欧执名收起长棍,顺从的受到威胁,视线凝视若沧的腰,不肯挪开。
然而,弥达斯见到欧执名的配合,心里一阵暗喜。
会道术?会武术?
还不是避不开枪支弹药。
他握枪的手稍稍用力,若沧不得不在欧执名杀人视线里出声,“弥达斯先生,我命在你手上了,能不能把话说清楚,让我死得明白。”
弥达斯的笑声低哑,再也藏不住灵魂里迸发出的惊喜。
“你不会死。本来尹路想要你的灵魂来召唤神,但你既然就是那个孩子,你就是他的神。”
他的情绪激动,持枪的手克制不住颤抖。
弥达斯咳嗽起来,枪头抵在若沧腰上,随着他咳嗽的颤抖,楔进若沧腰线。
——不行,你必须立刻给我解决掉这个垃圾!
——忍着!你忍我就原谅你瞒着我师父的事!
——……
欧执名脸上满是生气!
这时候了若沧还讨价还价?!
——你知道那是枪吗你个傻子,受伤了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
若沧的神情和心声无比坚定。
他站在原地,声音清冽发问:“既然我不会死,你总要告诉我,你和师父的关系吧?”
“关系?”
弥达斯缓了缓,握紧了枪,“你师父救了我一命,从此消失不见,怎么找都不出现,还带走了你。有时候我真的想……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不是作假,缓了好久的气,才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我真的想知道,是不是你们根本不存在,全是我精神分裂,制造的幻觉……可是,全宗伟又存在着,开着一家娱乐公司,当着轮回转世的佛祖。所以……是真的,你们都存在……”
弥达斯的语气,变得悠长低沉。
他声音都在发颤,手也控制不住的抖,“若沧,群星计划是为你师父设下的,但是有你在,不用了……不用这么麻烦了……”
“原来是这样。”
事实和若沧猜想的差不多,他师父那么好的人,绝对人命为重!
这必然是什么阵法效果,让师父利用自身气运,意外坏了天道自然的规矩,救下一条人命。
只可惜,这是个坏人。
人生在世,孰能无过。
若沧深表遗憾,心中升起淡淡怅惘。
原来师父也会犯错。
其中是非曲直、关系错综复杂,继续问弥达斯,还不如回家问师父。
于是,坐在轮椅上的弥达斯,在若沧视野里,成为了一份送回山门的大礼包。
他甚至认真丈量弥达斯带轮椅的长宽高、重量值,大约需要一个快捷便利的交通工具,才能迅速的送到师父面前去。
——你说我的钱,够包一架直升机或者小客机,把弥达斯运到安宁镇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我给你买!你给我赶紧结束!
欧执名确实为了他的安危着急。
搞得真正被枪抵住的若沧,都不好意思了。
若沧问弥达斯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弥达斯并未答话。
他握着枪,在欧执名杀人视线里继续摁了摁,满意看到了欧执名更为凶狠的眼神。
弥达斯说:“欧执名,过来,找找绳索,帮我若沧绑起来。如果你乱动或者想着找人帮忙,我会直接射击。就算我被捕了,若沧也会身受重伤。所以你最好配合我,我并不想要若沧的命。”
“我只要你们跟我走。”
弥达斯满意的见到欧执名扔掉木棍,视线烦躁。
他能够察觉到欧执名的不满与屈从。
投鼠忌器就是这样,欧执名必须——
忽然,身边传来一句清冽的回应,“说了吃宵夜,干嘛要走。”
弥达斯还没升起困惑,手腕骤然剧痛,连扣紧扳机的手指都没法动弹。
瞬间肩肘感到剧烈的冲撞,以及行云流水的阵痛!
“啊啊啊——”
弥达斯整只右手暂时性残废,失去知觉。
而若沧看着手上夺过的这把袖珍枪,皱着眉翻看了一下,伸手递给了欧执名。
欧执名对枪有过研究。
卸子弹拆弹夹一气呵成,细碎部件落在地上撞出了轻微铿锵声响。
“弥达斯先生。”
若沧神情从容,认真的问道:“难道亚伯一个英国人都没有教会你,中国禁止非法持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