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上方的火折子是光亮的,前方尽是黑暗。不知哪里能通风,风从远古起来那节奏,闷在地里久了,阴沉沉的,但宝珠身边有表凶在,并不害怕。
反而,眨眨眼睛俏皮的笑了,嘟起嘴儿:“原来放着这个好哄宝珠,”凑到袁训面前:“还有什么,还给宝珠看什么?”
“这个今天都看不完,哪里还有什么?”袁训见妻子爱娇,由不得对她面上飞一眼,正看到宝珠的噘嘴儿,袁将军一阵嫌恶上来:“把嘴放下来,别跟着学。”
又道:“怎么不学好的?”往下面走几步,火折子点亮道路。
宝珠收起噘嘴儿,又把嘴儿扁起来:“人家本来就会,人家才不是学她。”宝珠抚额头,像是遇到小沈夫人出尽撒娇百宝以后,别人都不能好好的撒个娇儿,颇有学她的意思。
她站在原地并不走。
袁训又下去两步,没听到跟来的脚步声,站住回身道:“不要怕,有我呢,咱们逛逛去。”宝珠把嘴儿更扁,娇滴滴来上一声:“人家累了的。”
袁训带着随时会呕吐出来,想说宝珠来着,又忍俊不禁笑出来:“别指望我抱你,我可不是小沈!”
夫妻都想到进镇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夫妻们相见,小沈夫人把别人全腻歪走开,就嚷着累了的,她也真的是坐车颠累,又正午地上热,就让丈夫抱起来。
抱到别人视线里面,这才放下来。别人全看得牙痒痒,这对夫妻毫不脸红。
想到这里,宝珠嘻嘻,这里没有别人不是,如果有人,她还会怕袁训不理自己,当众对自己说上一句,面子上难堪。别人全不在,宝珠得了意,扬着下巴:“人家不会走。”
袁训嘴里叽哩咕碌说了句什么,神色看上去和小王爷遇到小沈夫人那表情一样,应该是在骂沈渭带坏自家好好的宝珠,但骂过返身回来,没好气在宝珠面前蹲了蹲身子。
宝珠伏到他背上,接过火折子在手上,忍不住:“哈!”在这笑声中,她的丈夫翻个大白眼儿。
宽阔的后背像来时的大船,安稳妥当。宝珠心中得意,又见袁训一段脖子在眼前,低下头来亲了亲。
袁训微笑着,在宝珠屁股上拍了拍。
这交易真差,宝珠嘟囔着,不肯再去亲他。
先走过一段长长的通道,俱是大石砌成,两边装的还有铜油灯。袁训边走边介绍:“这灯里的油,一个月下来检查一回。”又把是谁告诉给宝珠。
想想又道:“我可不是拿这个哄你,我又没得罪你,作什么要哄你。以前我回来,一次在姐姐家里,一次我陪寿姐儿,咱们又没多久就去城里住,没功夫带你来,现在你不一样了,二爷了,”
二爷吃吃地笑,犹在争取:“二爷也要哄的。”
“不哄!全是小沈闹的,等离开这里,路上我非揍他不可。”
二爷嘻嘻为沈渭说情:“不是挺好的。”
她的丈夫重重一哼。
前面,出现岔路口。袁训斜眼背后:“下来看看吧?”宝珠扭身子,又去扼他脖子:“不行。”袁大叹口气,背着妻子原地站着,一只手护着她,一只手指点:“这个,往大同城里,这个,往舅父家里,这个,往卫所,这个,去野外无人处。”
想到自己离开以后,背上这个就是当家作主的那个,现在却缠在背上自己走都不肯,恨的在宝珠身上又拍一把,认命的背着宝珠走进其中的一条。
“没功夫带你全逛,今天晚上也走不完,走走看看吧。”袁训说过,宝珠笑容可掬:“好,又不要我自己走。”
她银铃似地笑声,在地道里成串儿的碰撞在石墙上。
这个晚上哄老婆的,还有别人。
袁训是必须把地道告诉宝珠了,哄的意思不多。小王爷萧观却是全心全意的哄,和他前几天一样,他白天当着人呼来喝去,是个粗人,到晚上就粗中有细,对着世子妃嘘寒问暖。
问的不是世子妃本人,是皱他的浓眉:“给岳母去信了吧?”
世子妃就开心了:“你晚饭后外面逛那会子,我已经写好,你还要再添什么?”一天往京里一封信问病情,这是小王爷的主张。他没有这个主张,世子妃也想这样的做,但当女婿的主动说上一句,当妻子该有多开心。
他白天大呼小叫的,世子妃自是不怪他。
和萧观呆久的人都知道,想让小王爷不大呼小叫,好似春天不长草,冬天不北风那么难。世子妃和他青梅竹马长大,对他的了解,和沈渭对妻子的了解一样深。
头一句问过,小王爷还有第二句。满意的道:“胖妞儿,你肯来守着我,很好。”世子妃就开心了,随后呢,没有了,小王爷走出去。
他嗜武成痴,临睡前还要耍通棍棒,这里住着也方便,开后门,就是一大片空地,两个跟班儿王千金和白不是早在这里候着,比上一回,再冷的天气也要到出身汗,才回来睡下。
看着他出去,世子妃晚上回房为母亲忧愁的心就解开好些。白天是客人,总要袁夫人那里去看看孩子,说上几句,又和宝珠等人逛逛附近,当着人也不能忧伤,全在晚上尽情的想。
一句“很好”,已是她丈夫能说的最动听话,世子妃也就满意了,觉得此行不虚,认为自己从小到大就是个好运气的人。
她的姐姐凤鸾姑娘生得更好,但和萧观同年。定亲的时候,镇南王府是考虑到定长女,但萧观和胖妞儿更能玩到一处,就定下次女。
小王爷是独子,王妃是必然的。小王爷不好女色,房中虽有通房没正眼瞧过几回——在京里也不常和未婚妻见面,都大了,要避嫌——但也不让胖妞儿担心风花和雪月,胖妞儿又心宽,自己都觉得凡事极顺畅。
他的丈夫满意她来,胖妞儿也满意自己来。唯一不开心的地方就是母亲的病,但母亲临行说得透彻:“你有福气,你丈夫没有三个四个,娘家也根基深,能再生个儿子,我就是走了,也是闭眼的。”
有孩子现在不是自己婆婆盼的事,娘家也盼,胖妞儿虽想回母亲床前,但有孩子一样是尽孝大事,又有丈夫的好听话儿,她呆的安心。
小沈夫人总背后纳闷世子妃怎么受得了小王爷,说不准这会儿正在为世子妃抱屈,但如人饮水,冷暖自如,在别人看来她的丈夫不会花前月下,但胖妞儿自己喜欢。
隔壁,是宝珠安排的,是家人居所。每位带上从人两到三个院子,院子的隔壁,两边全是家人,这样要什么也随时可以叫人极是方便。
家人的隔壁,是连渊住处。
连夫人酸酸凉凉:“你和小沈将军不是挺好的,一个样子不是更好?”说过自己掩面轻笑,明知道这话说了没用,不过每天看过沈氏夫妻,就想再说说。
“我现在和他不好,以后也不打算好。”连渊在看兵书。让沈渭膈应的,会花前月下的袁训不愿意当着人哄宝珠,一样花前月下过的连氏夫妻也变成这模样。
在他们隔壁的隔壁,尚栋在烛光下面捣鼓他的新发明,满桌子全是木头零碎东西,有长有短有尖有圆,他在家里也这样,但尚夫人坐旁边有闷气。
想我大老远的来看你,又离走不远,好歹也陪陪人不是。
尚栋偶然抬头看到,就和昨天一样,他是个凉凉腔:“我这个东西,做出来了,单打沈渭,打别人我才不做它。”
尚夫人就要好笑:“没羞没耻的,做出东西来打自己人,亏你说得出来!”把个身子扭到一旁,继续闷气。
夫妻在京里成亲,成亲的第二天尚栋就摆弄这些,尚夫人并不恼怒,但在这里,总像是有哪里不对。
这一对也是沈氏夫妻症候受害人。
褚氏夫妻携手看月,没中沈氏病毒。褚大就不会花前月下,但摆个桌子在外面吃东西和方明珠说闲话他会。
“格嘣,”方明珠笑着,咬着一个花生,就着月光看:“这是新收的,二婶儿今天才送过来的,我让小月下午现炒的。”
褚大也正在吃,道:“好吃。”
“宝珠啊,真是太好了。管饭的时候从不把我们丢下不说,这平时送些水菜生果子来,说是要什么口味,自己收拾出来,各人口味总有不同,又说和你相聚不容易,她想不到的,就送到生的来,你爱吃什么,我就收拾给你,这可不是太好了。”
方明珠说话,就要把宝珠夸上一通。
她能安然住到这里有吃有喝,还有个丫头给她使唤,地也专门有人来扫,水有人送来,丈夫就在旁边,方明珠满意的浑身汗毛孔儿里要冒出来,本就到处全是香的,这又吃上当年的新鲜东西,更是一个香。
褚氏夫妻的共同点,就在于全要夸夸袁氏夫妻。
褚大道:“难得的好人啊。袁夫人好,袁将军好,人家才一生就是两个。”想到过几天就要离开,褚大对妻子笑笑:“我走了,你别回京,就在这里吧。别怕冬天冷,这里比边城外面好太多,”
军营里冬天全是齐腰深的雪,褚大怕妻子担心才没有说出来。
没三五句,就要夸一夸。
“打仗三五年的老兵多得数不过来,听到你来了,都羡慕得眼珠子能瞪出来。”褚大这老实人不懂什么叫得意,他少年离乡,辗转生活,一直居于人下,见人就要陪笑脸儿,养成得意事情与我无关的心态。
但这浑身往外冒泡儿,冒得舒舒服服,让褚大长长吁气,又夸上了:“没有袁将军夫妻,我们夫妻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见上。这路不好走。”
他又想到自己来时带匹马还走半年。
方明珠附合:“是啊,有船还走那么久,有车坐还走那么久,”她跟着车和船,没有迷方向之感,只是叹气:“没有宝珠,让我一个人,我可不敢来。”
见天儿说烂了的事情再说一遍:“路上遇到劫道的,”格格捂着脸笑。
遇到劫道儿的应该这样笑吗?肯定不是。但褚娘子回想起来总要好笑:“拿个那么大刀,嚷着车轮印子重,把硬货送过来。”
褚大露出笑容,他早听过下文,但再听还是笑。对妻子遇劫道儿的反而笑容满面,这要不是妻子跟着宝珠出来的,貌似也不会。
“辛五娘子的儿子,天豹,那虎头虎脑有力气的那个,和万掌柜的争,又和孔管家争,他也要打,他也要打,”方明珠沉浸在故事里,笑得嫣然:“真好玩儿。”
悠悠对明月,似半梦又半醒:“没有宝珠,可怎么办呐?”
“是啊。”褚大心里也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去见小袁将军——在袁训来看是“救”,在褚大来看,他是去“见”——哪有现在的好时光?
老兵对自己的殷切期盼思念家人的眼睛,时时都在面前晃动。
这对夫妻相得,他们闲了坐下来,不是说宝珠好就是说袁将军好,再不然说袁夫人好这里家人好,对以后的日子全无忧虑,充满美好的憧憬。
…。
有袁训打苏赫的新主张,萧观第二天早饭居然没对小沈夫人暗战。那要好看馒头的嗓音又出来,小王爷还对着手里的馒头看看,随意的扫上一眼,也似在找找这馒头好不好看,这一回也没往嘴里狂塞。
饭后又去和袁训单独商讨一通,约好走的那天,离开后再和大家挑明。
很快到离开的日子,袁夫人带着媳妇孙子家人送出小镇。
袁训把儿子抱了又抱,不是女儿也亲了亲。又让宝珠:“不要难过,我又不是头一回走,再说指不定你有了,你难过不要紧,别影响身子。”
宝珠就不伤心,想想表凶说的也有道理。
“按日子请小贺医生来看,别怕麻烦。”袁训笑道:“顺伯留给寿姐儿,不然他请小贺医生最有一手,不怕他不来。”
对于这等名医,是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就走。
宝珠听,不但不难过,反而笑出来:“把他拘在京里好几个月那回,可不就是这样带走的。”
小王爷就一声交待:“胖妞儿,我走了!”
褚大也就一声交待:“别走,就在这里。袁将军回来,我也就能跟回来看看你。”褚大有怕方明珠又和岳母住在一处,受他的岳母影响。
方姨妈改变很多,但她的女婿没亲眼见到,还是旧印象在心里。
不用问的,沈氏夫妻缠缠绵绵,难分难舍,泪眼儿相执,竟无语凝噎。
只看到萧观酸倒牙根,连渊焦躁难耐,尚栋很想发脾气,余下的太子党就去拦他。“不要拦我,让我撞树去!”尚栋嚷着,沈渭才从泪眼中醒来。
“我走了,”他深情的看着妻子,袁训胸口一酸,顿时有早饭那菜放多了醋之感。山西人全爱吃醋,也能吃醋,袁将军能嫌醋多,也是让膈应得深。
小沈夫人泣不在声:“嗯。”说过嗯,又款款的往丈夫怀里走了走。袁训呼口气,这样子分别,到明年也分不开。
沈渭退一步,小沈夫人进一步。
有心拿出上司将军的气势喝命,这位又是亲家母,以后宝贝女儿的婆婆,不能得罪,袁训就自己忍着,对着别处揉胸口。
当丈夫的全不耐烦,当妻子的全酸溜溜。直到萧观忍无可忍,本来他想着离别还能不体谅人呢?但很快发现体谅放在这儿是种错误。吼一嗓子:“我先走了!”
一打马,带着家将泼风似离开。
后面传来惊呼声:“沈夫人,你不要紧吧?”
“这是晕了的。”
原来小王爷一声咆哮,小沈夫人立即头一歪,晕在丈夫手臂上。女眷们忙过来看她,却帮了沈渭一个忙,把妻子就势交到女眷们手上,拔腿就上了马。
小王爷的呼声又过来,雷霆似的:“扔河里!治晕病最见效!”扔河里还有不醒的晕人吗?
小沈夫人奇迹般的醒过来,看看丈夫,已经只有一个背影,沈渭上了马,跑得比别人要快,估计他也累了。
小沈夫人着了急,就要跺脚,女眷们还在担心她:“要不要紧?”
伸手摸额头的,还有学过几天药,不管真懂假懂把脉的,给她送茶水的。旁边有送行酒,宝珠让人倒一小口,送到亲家母唇边:“喝了它!活活血。”
七手八脚的折腾着,当丈夫的早跑远了。
他们一气跑出去几十里,这才痛快了。回身住马,萧观头一个对着沈渭就抽,骂道:“怕老婆的滚!”
沈渭让开,就离连渊近了,让连渊抽上一马鞭,连渊也骂:“忍到现在我容易吗?”尚栋后面跟上来:“兄弟们,全是他害的,我老婆天天抱怨我,揍他!”
沈渭抱头就叫:“小袁帮忙!”
袁训慢吞吞:“你们先打,我排后面。”
家人们在后面窃笑,看着沈渭让打得拍马离开几里路,余下的人犹有怒气。萧观道:“下马,咱们商议事情,没有老婆奴,喝凉水儿都舒坦!”
大家围坐说话,独不让沈渭过来。把话一说,都赞成。年少正胆大,又艺高全胆大,兴高采烈齐出声:“好!”袁训微微地笑了。
他的脑海里出现小加寿胖胖的身子,跟在脚下面:“爹爹,你不会买这个,”“爹爹,你不会小二叔叔的那个,”当父亲的,这就要给女儿一个大大的礼物,未来国丈决定用战功,为女儿在后座上添砖加瓦。
全是为了加寿,袁训才想出这样奇袭的主意。
他要用一战又一战,让以后再有可能出现的类似柳丞相不会看轻他。将军一战成名,但不能再战,只是一战将军。
袁训不想当一战将军,为了女儿,就更不成。
宫里的嫔妃们过得好不好,与外戚的功绩有关连。而外戚的圣眷高低,又与嫔妃的得宠有关连。
袁训要当一个力挺女儿的好父亲,让女儿不管在哪里,都让人想到她有一个不能看轻的父亲。
当下商议好,都同意沈渭去搬兵。沈渭不服气:“派个家将就去搬了,王千金和白不是,是两个死人吗?他们不能去!”
“放心,功劳少不了你的!但是,你离开我们喜欢。”
“可我也累啊,我也不想那样,我要是不那样,我妻子成天儿的哭,你们还能过上这些天的安生日子?”沈渭道:“都应该谢我才对。”
但是没用,还是把小沈将军打发走。
可怜的沈渭可怜巴巴的离开,路上回过几次头,完全没有指望,才策马狂奔去见梁山王。
……
宝珠在上午的时候,就挨家去拜访女眷们。
也许有些急,却是宝珠的心意。
送行多在早上,小沈夫人腻歪耽误些钟点。大家回转,袁夫人和宝珠都请她们同去坐坐,但夫妻初别,都没有和人说话的心,都辞了。袁夫人说也好,自己转转也随意,抱着孙子回房。
中秋已过将是九月,如果是天冷的年份,九月里都会有雪,不是送宝贝儿子,宝贝孙子才不肯轻易出房门,这就还回暖暖的房里,看着他们坐起来咿呀学语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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