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但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到来,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那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锺,身手可著实敏捷,丁同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甚是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以刺入计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槌,槌中了丁同的心口,这一槌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著伸手去握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著桌子,身子幌了几幌,颤巍巍走向内室,拍的一声,关上了板门。李文秀见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著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麽?」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麽忽下毒手?」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麽?」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的如何。
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声道:「你罗唆什麽?」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微一沈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蓬之中,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是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是不是?」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唉,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将他乘坐的坐骑也宰了,没留下丝毫痕迹,然後坐在大门口,拿著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洲之中,大肆掳掠。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是先绝无防备,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危害牛羊的狼群,在帐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著的仇恨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佩剑悬在霍元龙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之中。
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当即组织了队伍,去找这批汉人强盗复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哈萨克人提起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麽恶人这麽多?谁都来欺侮我?」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沿上坐著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著她,目光中爱怜横溢,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子,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好好的照料你。」李文秀哭著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这一脚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麽谁都来欺侮我?我又没做坏事?」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人。」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著她喝下了,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叫做苏鲁克。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著圆圆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麽?」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一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李文秀怔怔的听著,她本来也没怎麽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这时忽然想起,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著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计老人说的,为什麽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凉,便像一个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著,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有人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後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变的。她的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又最会唱歌,为什麽不爱她了?」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听著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静地过著日子,她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给他治好了。
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却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又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蓬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计老人有时跟著他们迁移,有时就留在棚屋之中,等著他们回来。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越远,隐隐约约地,随著风声飘来了一些,跟著又听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著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声很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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