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彦一跺蹄子,倏忽飞上了天。
顿时风驰电掣,四下腾云翻卷。
片刻归彦停下来:“咦?”
胡天抬头:“这儿怎么这么眼熟咧?”
此处真是他们清早离开的集市。
“方向错了。”归彦撇嘴。
胡天大乐:“了不得,飞得这么快!”
归彦洋洋得意,神念之中对胡天道:“阿天抓好毛毛,这次一定不飞错了。”
归彦说着,再次跺蹄子上了天。
这次胡天没飞错方向,过了半日,终于见到那条子半空落下的藤梯。
藤梯瀑布水帘般垂下,当有百丈。袅锋界去往辛夷界的界桥在其上。
因着蚍蜉妖族尊崇界桥,看比尊重先祖,故而此藤梯不可飞行而上。
到了藤梯下,胡天自归彦身上跳到地上去。
归彦化作小毛团。
胡天拍了拍肚子:“来,刚才你背我,现下我背你。”
归彦一点不客气,跳到胡□□服里,打了两个滚儿,就舒服地窝着了。
胡天上了藤梯,迅速攀爬起来。
胡天想起当年同沈桉、易箜、也是来此处。当时沈桉爬个梯子还哼哼唧唧的,直喊老腰受不住。
胡天想起沈老头儿,也怪想的,主要是想第五季朝市若是还在开,沈桉欠着自己七十八年的钱款呢。
胡天想起来都乐,不知不觉爬到了藤梯之上。
藤梯之上是平台。
腾空的平台便是无极界碑了。
旧日情形浮现在眼前,胡天忽而想,现下回头是不是能等到沈桉、易箜、晴乙、叶桑爬上来?
自然是妄想,眼前也没有当年那只穿着碎花小裙的花困,而是一只鸟羽手的青年,来来回回转悠。
那青年见有人上来,瞪一眼,失望:“大爷的,怎么还不来。”
胡天坏笑:“疏香,你这转悠什么呢。”
疏香骤然停下:“你谁啊,直呼老子的大名!”
胡天也不绕弯子:“我胡天啊,样子……”
胡天想说,容貌有变化。
疏香“呸”一声打断胡天:“你要是胡天我还是归彦呢!”
小黑毛团闻言倏忽自胡天怀中冲出去,跳到疏香面前,对准疏香就是一通乱踩。
神念之中,归彦大吼:“我才是归彦!”
疏香被归彦踩得直叫唤,鸟毛满天飞,一不留神脚一滑,呱唧自界桥碑上掉下去。
胡天吓一跳,忙冲过去看热闹。
“呼哧”一只鸟拍着翅膀冲回来,大吼:“小黑毛团,真的是你!”
归彦心道不是我是谁?
更生气,归彦跳起来又要去踩踩疏香。
幸而胡天伸手抱住了小黑毛团:“等等他说了师姐的消息,咱再揍。”
疏香闻言,声泪俱下:“我信你是胡天了,太他娘不是个东西了!”
胡天大笑,这才上前去:“疏香,你前番信上……”
疏香此时却是看天上:“不得了了,时候不早了,赶紧走赶紧走,花困的登基大典啊。娘的,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先去辛夷界。”
疏香说着打头就跑向界桥。
胡天忙跟上去,归彦呼咻变作大毛团,背起胡天向前冲。
疏香转头吓一跳:“艾玛,这么快,捎上我!”
归彦翻白眼,一蹄子将疏香踢飞出去了。
于是乎,胡天被大毛团背着,疏香被大毛团踢着。片刻便是到了辛夷界。
辛夷界依旧当年春暖花开的模样。
胡天深吸一口气:“这里正好。”
疏香却是跌跌碰碰爬起来。
守桥的妖蚁立刻冲上来,扶住疏香:“疏香少主,您怎么才来!登基大典都开始了。可是那两个对您不利?”
妖蚁说着举起兵器来。
“别别别,朋友朋友。杀不得,别找死。”疏香哭丧着脸,“登基大典开始多久了?”
“快结束了吧。”妖蚁转过头去,“现下该是各族贺新了。”
“那就算了。反正你们少主,不,现下该叫蚁后了。也不缺我去贺新,”疏香哼哼,“我去了,她说不定还嫌烦呢。”
那妖蚁耿直:“是如此。”
“闭嘴!”疏香大怒,转头瞪胡天归彦,“都是你们来得太晚了,害我等那么久。”
胡天赔不是:“对不住。不过疏香你不去贺新,倒是带我去见见花困吧。至少她登基,我也该去祝贺一声的。”
“没必要了。”疏香脸上神色淡去,“你们跟我来吧。”
如此,疏香将胡天归彦领到了自己的巢穴去。
辛夷族的外来妖,都住在大巢边的另一个巢穴中。
疏香因着忻鸾族少主的身份,住了一个大穴。
进的门去,还有侍奉的妖族。
疏香挥挥手,侍奉的妖纷纷离去。偌大一个巢穴,便只剩下了胡天、归彦并疏香。
胡天此时再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你说我师姐没死,那她现下在何处?”
疏香在花凳上坐下,抬起头:“不知道。”
归彦本在看瓜果,闻言转头冲上去,抓起疏香的领口。
疏香道:“是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叶桑还活着,一定还活着。这是花困告诉我的。”
归彦松开手,眨了眨眼睛:“那花困一定知道。我同阿天问花困去。”
“别别别!放过她吧。”疏香抱住归彦的腰,“她从前知道,现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胡天此时真是糊涂了,拽了归彦,在花凳上坐下,看向疏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疏香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叶桑死于极谷之后,我差不多推断过了。再想了这么多年,大概经过也就知道了。其实,这都得怨我。”
疏香说着,鸟毛手耷拉了下去,并着脑袋也是耷拉了。
当年还得推到胡天来那次。
叶桑在辛夷无极界碑边给花困舞了一次剑。后来花困心灰意冷,疏香便邀她去了藤墟。
忻鸾族是在藤墟生活,但藤墟却不是忻鸾族的天下。
“藤墟藤墟,”疏香抬头看胡天,“你知道那里最神奇的是什么吧?”
胡天想了片刻:“依稀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藤墟有棵大榕树,可以推演预测未来,给出谶言的?”
疏香点头:“那叫藤榕。是妖族。”
藤榕,妖如其名,本体乃是藤墟榕树,天生妖族。这世上植株成妖的极少,藤榕乃是其中佼佼。
藤榕一族,乃是一株古榕撑起藤墟。古榕之上,并生万千小榕树。其上再有万物生息。
小榕树便是藤榕妖的妖植形态,待到长大化形,也是生出各色类人形态来。
“这些都不是事儿。”疏香挥手,“关键是那棵老榕树,撑起藤墟的老榕树,它活了十几万年不化形不成仙,却化出了预测未来的功夫。”
“不对不对,这个也不是事儿。”疏香拍脑袋。
胡天蓦然开口:“花困当年说眼睛坏了,是因为看见不该看的事。是和老榕树有关系?”
疏香点头:“你猜对了。她悍不畏死,要去看她桑桑姐姐的未来。”
“她是不是看到师姐被钟离湛害死了?”
“或许吧。”疏香叹了一口气。
胡天低头想了片刻:“那在极谷时,花困为什么不示警?她是不是有难处?”
此时再回忆,当年极谷重遇花困,花困的表现,处处都是知道后事的。
疏香看向胡天:“花困一直说,自己不能说,要忍着。她的桑桑姐姐,该是成仙成圣的。所以我推测,当年花困看到的,该不是一个确定的未来——”
花困看到了,有关叶桑所有可能的未来。
她提前去杀钟离湛也好,告诉胡天也罢,都是可行,但那样或许后果依旧不足够好。
“花困说,叶桑是要成剑仙的。所以她把什么都忍住了。还有,”疏香叹气,“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手绳。”归彦忽而开口,“花困那年离开时,给了师姐手绳。不要摘下来,要师姐一直戴着。”
胡天也是想到了:“那个是……不会是……”
“《双网情丝千结术》的引线。”疏香低下头,“但不是正统的。”
正统《双网情丝千结术》乃是四方上下的传运,而花困将《双网情丝千结术》改过了。
胡天拍案而起:“那师姐现下何处?”
疏香却是摇头:“不知道。那次施法是她一个完成的,术法也改动过,传向何处更不知道。我只是个传话的。”
“花困要你传送什么话,传给我?”胡天努力平心静气,“你说吧。”
“两句。”疏香看向胡天,“别忘记运化部的心诀。今后就靠你了。”
“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啊!我不跟你说,我直接问她去。”胡天转头就走。
归彦跟上。
疏香急了:“没用了,她现下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胡天转头瞪眼,想问疏香什么意思。
这是门突然被踹开。
“你个死鸟,老娘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登基的时候,你居然不来,你死哪儿去了!”
花困冲进来,她此时面缚白纱,身着盛装,双手叉腰,盛气凌人。
少顷,花困鼻子微动,忽而放下手,端庄起来,“看”向胡天归彦:“疏香,你有客人啊。”
疏香站起来:“你不接受众妖贺新,你跑我这儿来撒什么野啊!”
花困笑着温婉,全然不搭理疏香,倒是向胡天归彦说:“二位是疏香的朋友?不知如何称呼。”
花困不认识胡天归彦了。
胡天哽了一下,抬起头来:“在下胡天,是个人族。”
“胡天?”花困惊讶,“可是善水宗穆尊的弟子?幸会幸会。那位是归彦吧?您二位居然认识疏香这个……咳咳咳。”
疏香爬起来,推着花困往外走:“你有完没完,这是我的客人。你好好个蚁后别翘班了,给那群长老看见,真以为你对我有企图。”
疏香说着,已经将花困推到了外间去。
继而便是疏香几声惨叫。
胡天颓然坐在了花凳上。花困不认识自己不奇怪,但她也不认识归彦了,那她肯定也不再记得叶桑。
归彦走到胡天身边:“阿天,双情丝运物,有风险。把蛋运到梦魂界的妖,后来死掉了。”
双情丝运物是要付出代价的。
胡天叹息。
少时花困在外间小声说:“等会儿你要是不来,或者悄悄带着人跑了,我就杀去藤墟拔光你的毛!”
“是是是。”疏香一叠声,又说,“不不不,我等等就要走了。下次来成不成啊?”
“什么玩意儿!你这次来都没跟我说两句话,疏香,你是不是想死啊你这只臭鸟!”花困说完。
疏香又是一通惨叫,边叫边嚎:“姑奶奶,我得带着里面那两位去藤墟,特别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重要的事情啊?”花困才不信疏香鬼话。
“真的重要。”疏香情真意切,“我这辈子没担负过这么重要的事情。”
花困叹气:“算了,那你做完这个重要的事情,再来找我玩儿。你要是敢不来,我不但拔光你手上的毛,我还把你打成妖兽形态,拔光所有的鸟毛吊在藤梯上示众!”
“擦,要不要这么残害我啊!”
“先走了。”花困才不搭理疏香。
“恭送蚁后殿下。”
疏香再推门进来,鸟毛手秃了一片,脸上还肿了几个包。
胡天见疏香进门来,抬头问:“花困施用双情丝的代价,是她的记忆?”
疏香鸟毛手捂着脸颊,嘶嘶嘶呼疼:“代价哪里是她可以选的。双情丝的代价,当是施法者最重要的东西。”
“那她不是看过未来吗?”
“她看到的是叶桑的未来,却不是自己的结局。”疏香抓了抓自己的秃毛手,“她当时对我讲,叶桑死了,她也一定会死的。”
花困以为代价,最重要的不过就是命。
“但叶桑死了,她没死。她把叶桑忘了,把和叶桑有关的一切,全忘干净了。”
疏香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也不是坏事,对不对?反正她要做的都做完了。该轻松下来了。剩下的口信和物件,由我转交就是了。”
花困从前总是“桑桑姐姐”没完没了的,心里眼里再容不下别。后来又吃尽苦头,现下该歇歇了。
胡天深吸一口气:“或许吧。”
疏香站起来:“好了,走吧。”
“去哪里?”归彦问。
“跟我回藤墟一趟。”
口信疏香传达完毕,但还有要转交的物件。
疏香翻找出棵草吞了,脸上的肿块消失:“当年叶桑死讯传出,我就写了信,等了这七十多年,也没等到你们。不想这次来了辛夷,却接到你们回信了。东西我没带在身上,藏在藤墟呢。”
胡天点头:“那就有劳了。”
归彦撇撇嘴。
疏香看着归彦翻白眼:“小黑毛团,你还别不愿意啊。你知道藤墟多难进去吗?没我带着,你们进去就得迷路。”
归彦不搭理疏香,化作小黑毛团,跳到了胡天肩膀上,靠着胡天脖子。
疏香挑眉毛:“小黑,你怎么越来越黏这个人族了。太丢妖族的脸了吧。”
归彦怒,飞起一蹄,将疏香踢飞到门外去。
疏香旧伤方愈,新伤又起,一张脸肿成了包子,哼哼着同胡天去了界桥。
方才守桥的妖蚁还在那一处。
疏香不禁抱怨:“我刚才是不是脑子坏了,有什么话直接在外面说了就是了,还跑去大巢,被花困打一顿。”
胡天不禁笑起来。
守桥的妖蚁见了疏香来:“疏香少主?这么这么一会儿没见,您的样貌都变了?”
“闭嘴!”疏香翻白眼,“问你家少主,不,问你家蚁后去!”
守桥的妖蚁闭上了嘴巴。
疏香哼了哼:“告诉你家蚁后,老子走了,过些时候再来。”
未及妖蚁答应,远处忽而有妖跑过来,边跑边喊:“疏香,等等。”
疏香、胡天并众妖转头,俱是吓一跳。
妖蚁肃穆。
疏香迎上去:“祖宗,你干嘛跑来啊。我肯定再来。”
“就是跑来玩玩呗。”花困乐,“我也该来送送穆尊的徒弟。这是身为王者该修习的礼仪,你学着点儿。”
“有毛好送的。”疏香翻白眼。
花困一巴掌把疏香扇飞,自己走上来,冲胡天微微弯腰:“您刚来辛夷,就要走,照顾不到的地方,还望见谅。”
胡天拱手回礼:“客气了。”
不想花困却是凑近一步:“疏香说要做重要的事情,是不是跟着你们啊?”
胡天愣了愣,点了点头。
“他可笨了,又蠢又呆。这一路,劳烦多多照顾了。”花困说着,行大礼。
胡天忙扶住花困。
花困抬头,春日暖呼呼的日光落在她的面纱上。
胡天看着她脸上的面纱,认真地说:“你放心,今后就交给我吧。”
花困笑起来:“就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