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如此,三个孩子都伸手去想要将阿妈扶起来,包括木言几在内。虽然是藏人,但是木言几从小就在汉族地区长大,可是这么多年来,还是知道一些藏族人的习惯的。藏人只跪三种人,一种是父母,一种是菩萨,一种是法王。而无论在哪种文化当中,父母给儿女下跪,都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表现。
原本木言几只是在宣泄情绪,他固然是不痛快的,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压了三十多年。可是却忽略了母亲的感受,于是当阿妈这一跪,他也是有些措手不及。于是跟旦增和扎西一起扶起阿妈后,木言几有些内疚,于是说道:“阿妈,您不用这样,是知道您是不愿意丢下我的,我只是觉得事后你们至少应该找一找我。”
刚才阿妈那一跪,旦增和扎西两兄弟心里都不是个滋味,扎西最年轻,于是有点生气地对木言几说道:“哥哥,阿妈找过你,每年我们去县城赶集,她都会到派出所去问消息。可是你丢掉的时候年纪太小,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你都不记得,你这让人怎么找。阿妈在派出所登记的走失人口写的是你的名字达娃措姆。”这时候旦增也过来说道:“对呀哥哥,阿妈每次去派出所,都是瞒着阿爸去的,阿爸不让阿妈这么做,都是偷偷的!”
藏族人说汉语那种独特的口音,听上去虽然奇怪,但是却多了一份诚恳。于是木言几问道:“阿爸,呵呵,他当然不准阿妈这么做了,丢自己孩子都下得去手,做了丑事只能一错到底,无论怎么弥补,都是补不回来的。”
兄弟俩对望了一眼,扎西虽然有些气鼓鼓的,但是还是不敢对这个看起来有点凶的“大哥”发脾气。于是旦增说道:“哥哥,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扎西十二岁的时候,阿爸就生病死了,所以你现在发脾气,其实也没什么用了。”
这件事木言几早就知道,说来奇怪,他竟然从未感受到一丝悲伤,甚至有些痛快,他是恨这个将自己丢弃的人的,无论他基于什么理由。想到这里,木言几也消气了,于是他叹息一口说道:“这些年压在我心里的一个愿望,就是重新找到自己的父母。我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无论是不是我自己的意愿,这件事它终归是发生了。怪我自己命不好,从小就失去了父爱母爱,这些年以来,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们的下落,没想到的是我还有两个兄弟。我今天既然选择来面对大家,说明某种程度上我是放下了许多的,过去的事,我也无力去改变了。”
旦增和扎西看木言几说得真切,于是一边认真的听,一边翻译给阿妈听。木言几接着说道:“我现在所有会的一切都是我的师父武先生教我的,她在我最需要有人来帮助我的时候把我救回了家,所以我的人生也因此被彻底改变。今天我回来,不是来兴师问罪,只是要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阿妈刚才您已经给我了,我也知道了。这就够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木言几都一直在思考,当见到母亲后应该说什么,他以为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而如今平淡地说出来,却似乎也不过如此。或许当老天爷给你关上了一道门,却同样会给你打开另一扇门,当初年幼的木言几流落街头,倘若没有遇到武先生,或是对武先生有着强烈的戒心,不肯跟着回家的话,或许他的人生会再一次因此改变。门在那里,路也在那里,他用行为已经做出了选择。
阿妈刚才激动了一番,如今听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说着这样轻描淡写的话,其实心里仍然是很不舒服的。在她看来,自己的确亏欠了木言几太多,多到自己的余生也是补偿不回来的。于是她一直拉着木言几的手,有些空洞的眼神里,满是自责的泪水。木言几抓起桌上剩下的半杯青稞酒一饮而尽,然后对阿妈说道:“阿妈,这次我来这里,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结婚了,娶了个北方女孩,但是她是在南方长大的,和我算是青梅竹马。”
旦增和扎西听到后,都开心地鼓起掌来,木言几也笑了笑说:“我这个当大哥的没起好带头作用,明明年纪最大,三兄弟里我却是最晚一个结婚的。因为职业的特殊性,我一直都在逃避这些感情,加上自己有被遗弃的经历,总是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人,这样不祥的人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可后来我想通了,这辈子很短,就算是错,也只能将错就错。”
说完他又拿起酒瓶,先给自己的杯子满上,然后又给旦增和扎西满上。看样子,说出了心里话之后,木言几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有些结果既然已经成了现实,那就不要再一味地纠结过去,除非能够回到从前,改变从前,就像马大犇头一晚跟自己说的那个什么洞的理论一样。
那一夜,一家四口围在小桌前,一直聊到很晚。木言几对自己缺席的这几十年家里发生的一切都感到特别好奇,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直靠在阿妈的身边,试图在这样的过程当中,找回一些母亲的温暖。而两个兄弟也都一直在边上陪着,无论木言几问什么,他们就告诉他什么。而当阿妈问起木言几这几十年是靠什么维生的时候,木言几也没有丝毫隐瞒,坦言自己是一个玄学中人,平日里靠着一些玄术手段,在阳光的阴影下存活着。
大概是藏民都信佛的缘故,家里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不信佛,但是却同样属于玄门的人,感到分外好奇。酒过三巡,大家兴致都不错,木言几也有些微微醉了,他干脆就放出了兵马,让它们以鬼火的形式出现在家人面前。这种在汉族人看起来很晦气的做法,却赢得了阿妈及两兄弟的一阵欢呼,或许在汉族地区,木言几这样的人往往会被当做是救命稻草,不需要的时候巴不得躲得很远,可是在这老旧的臧家小院,他却可以被接受。
也不知道闹腾到多晚,木言几和兄弟两那一晚抱着酒瓶,就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