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纹不起的湖面如同镜面,倒映着极低极低的天空。
这一刻看上去,棉花似的云朵行走在湖底,湖底便是整个空旷的雪空。站在此处,便像是站在天空与湖泊的夹缝里。
仿佛湖底的天要蹦上去,天上的天要掉下来。
从未有一种如此接近天空的感觉,让人觉得颤巍巍的,可清风吹皱湖面的刹那,又的确生出一种灵魂都被洗净的清透感。
正是如此,才会让人以为这一片湖泊,能洗净灵魂吧?
见愁眼底的赞叹,终于变得毫不保留。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唇角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微笑。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十多名少女已经行到了圣湖前,再次对着圣湖跪拜祈祷起来。
唯有一个人例外。
她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这时候就站在见愁身边不远处,两只眼睛发直地看着前方,也看着前方通透得如同一块宝石的湖泊。
分明没说一句话,可见愁却隐隐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悲伤与不安。
这个小姑娘,是先前那些明妃之中的一个。
见愁隐约有些印象,除却她自己自认大了所有人许多,不爱说话之外,这小姑娘算是另一个话少的,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地看着旁人,似乎十分内向。
“你不过去吗?”
见愁觉得有些奇怪,看了湖边正在虔诚跪拜的众人一眼,不由得重新调转视线来,看向了她。
那小姑娘似乎正在出神,也没想到有人跟她搭话,便似乎被吓了一下,待得转过头来看到与她说话的是一路上几乎不搭理任何人、且地位特殊的恰果苏巴时,这种惊讶便变得更明显了。
她有些局促起来,慌忙地掩饰了脸上的神情,道:“没、没,没什么,只是从来没有来过雪域,看呆了罢了。”
是吗?
这明显就是鬼话了。
但见愁也不拆穿她,只这么注视着她,慢慢笑了一下,还是站在湖边,也不过去。
这一下,轮到这瘦削的小姑娘疑惑了:“你也不过去吗?”
“不过是片湖泊而已,过去拜了有什么用?”
也不是不信佛就要死,更何况见愁一开始表现给所有人的态度就是“不配合”,谁让谢不臣杜撰了她来自阴宗的身份呢?她说话实没什么顾忌。
“旁人将你送入了囹圄,关进了地狱,还要感恩戴德吗?”
“……”
那小姑娘的脸色,顿时就有些变化。
一时显得畏缩,像是怕自己听到的话为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一时又显得感动,显然内心是很认同见愁这一番话的。
她就在一旁,犹豫了许久,才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开了口:“我听她们说,你原来是阴宗的弟子,被他们掳到此处的。我娘以前也当过佛母,但就想带我爹躲得远远的,说向西走也好,向南走也好,或者去阴宗,或者去中域,叫什么明日星海。可惜没有去成。”
“没去成?”见愁疑惑。
小姑娘低垂了头,露出一段好看的、白皙的脖颈,只道:“半道上就被庙里的师父们追上了,爹爹为保护娘死了,娘也没有逃过。姐姐,你从阴宗来,那阴宗是什么样?那边也跟雪域一样吗?”
“……不一样。”
见愁还没去过阴宗,但典籍上所记载,阴阳两宗与中域左三千的宗门差距不大,只是相互之间的争斗多了一些而已,不争斗的时候,还算平静。
“那里没有寺庙,没有僧人,既不需要朝圣,女孩子们也不会成为明妃。”
“如果在那里,你可以和这里的僧人们一样,通过别的方法修行。阴宗的女弟子多一些,阳宗的男弟子多一些。他们之中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
“比起在这里,那里就像是一片可以让鸟儿展翅的天空……”
她话音渐渐地沉落下来,像是天空中缥缈坠落的鸿羽。
小姑娘听了,两只眼睛却变得亮晶晶的,可当目光接触到前面那一片澄澈的圣湖时,又变得压抑而且忧郁。
“那可真好,应该是十九洲最好最好的地方了吧?”
“十九洲最好的地方?”
见愁听了,微微一怔,可下一刻,便注视着远方笑了起来。
“阴宗虽然好,可还算不上。”
“算不上?”
小姑娘有些惊讶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显然,她还没有出过雪域,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否则也不会问出方才这种问题来了。
见愁心里面很清楚,回首看向她时,只有那种万物都能容纳的包容与温和,心底微微滚烫,用一种莫名地口吻,轻声回道:“十九洲最好的地方,名为‘崖山’。”
“崖山?”
对于小姑娘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见愁却点了点头,笑望着她,道:“以后,等你有机会走出雪域,出去看一看,就会知道了。”
“出去看一看……”
小姑娘怔然地回望着她,只觉得这一句话听来是如此地让人无法理解,可冥冥之中又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可以令人信服的力量。
还有这样的眼神……
隐约似乎含着一点微光,暖融融的,让人忍不住好奇,那传说中的“崖山”该是何等样好的地方。
这时候,她还不明白这个眼神。
直到很久以后,她成为了第一名主动踏出雪域的明妃,在中域见到了九头江支流边那巍峨的一座孤峰,才终于了然——
这个眼神,到底凝聚着什么。
“梅朵,梅朵,你不来拜吗?”
下方的湖岸边,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是下面已经参拜完了的女孩子们看见小姑娘还站在那边,便出声唤她,但莫名地,没有人敢唤见愁。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先前惊慌与局促的样子又出现在脸上,似乎像是怕被人看出什么来一样,连忙应了一声:“我、我这就来!”
然后慌慌张张地给见愁躬身行了个礼,就急急跑了过去。
像她这样的年纪,即便心里面再不认同,也还没有不合群的勇气。
见愁站得远远的,看得很分明。
但她也不过去,只是想着这个叫梅朵的姑娘,又想起桑央,想起前者的恐惧与苦涩,想起后者的欢欣与雀跃……
“你喜欢她们吗?”
一道还带着几分稚嫩与青涩的少年嗓音,突兀地在身边响起。
这一瞬间,见愁竟然没有任何的察觉!
直到在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她才猛然一怔,护身的龙鳞道印和《人器》炼体功法,险些就这样直直从身体中迸出来!
还好她关键时刻险险地控制住,这才避免了暴露的危险。
但饶是如此,方才那刹那间的紧绷,也让她周身的气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见愁强行压抑住了内心的暗惊,转过了头去,竟然看见了一名穿着雪白僧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侧。
那一身僧袍,太干净了,如同这圣殿的白雪织就,不染半点尘埃。
看得出他年纪很轻,脸上的轮廓稍有棱角,还带着一种少年才有的青涩。雪白的兜帽,在湖面吹来的微风下有些鼓荡,反衬得他一双隐隐有些透蓝的清澈瞳孔,格外平静。
一双脚赤着,明明身上很干净,却仿佛半点不介意这地面上的脏污与灰尘。
像是一个普通人。
可什么普通人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见愁心电急转间,竟一时没得出什么确定的结果来,只是顿了片刻后,顺着他的话回道:“都是很干净的小姑娘,挺喜欢的。”
“是吗?”
少年眼底顿时露出些许明媚的颜色来,看着竟然与前面那一片圣湖一样通透纯粹。
“我也挺喜欢你的。”
“……”
这话就有些听不懂了。
见愁知道对方不简单,只看着他,没说话。
那少年歪着头,还望着她,只将那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朝着她一递。竟然是一朵犹带着几分寒意的雪莲花,雪空阳光下,颤巍巍地带着没滚下来的几许积雪。
嘴角翘起,他双眼眯起来像是两弯月牙儿,声音好听极了。
“恰果苏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