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的打工仔。他们笨重的行李和魁梧的身躯,把我和她双双逼到了靠门的角落里。
我和她隔得很近很近,轻轻吸气,便能闻到她发梢深处的薄荷气息。她低着头,拇指指尖放在双肩背带的内里。我注视她春葱一般的小手以及右手中指上的那个因长期写字造成的厚茧。我似乎能想象出她奋笔疾书时的样子。
突如其来的一脚刹车,让整个车厢的人都失去了平衡,纷纷向右倒来。当我不可阻挡地朝着她重重扑去时,出于本能地伸出了双臂。我的后背,抵挡了所有的汹汹来势。而她,则在双臂间的那一方小小天地里,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当她抬头看到我的窘迫模样时,禁不住扬起了一抹感激的微笑。这个简单至极的微笑,致使我方寸大乱,头脑发胀。
15分钟后,我在三元里的地铁站口悔青了肠子。如此好的机会啊,我竟然没有向她说句你好,并趁机与她相识!
为此,我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天里,我多么希望,再有一群携带笨重行李的打工仔涌进车厢,把我和她逼近那个熟悉的角落里。
时间再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临近18岁的一场大雨,冲散了我的所有等待。那天,她没有来江南西站搭地铁。之后的一周,也都不曾出现过。
我心里展开了一幅挣扎的壮景,希望与失落、企盼与绝望,在那漫长的一周里,淅淅沥沥地铺卷了少年的整个世界。我把所有的错过都推给了这场大雨。在她未来之前,我多希望,这场雨就这么一直漫无边际地飘洒下去。那么,我便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她是因为下雨才会不去三元里。
但事实上,直到大雨停止,她都不曾再次闯入我的视线里。无迹可寻的我,到底还是走了一条庸俗的路线。我以踢足球友谊赛为名,从南武中学的女生口里,得知了她的电话号码。
当我说江晓荠是我的远房妹妹时,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四
18岁生日的前夜,我站在路旁的公用电话亭里,一遍又一遍地拨着江晓荠家里的电话号码。我一次次满怀欣喜地拿起话筒,又一次次懊丧地将它放了回去。
许久之后,我按下了最后一个数字。嘟嘟的声音刚起,我便惶恐得转身逃窜。我真怕,江晓荠会听出我的声音。
18岁生日那天,我站在深冬的雪花里,照完了一卷底片。底片上的我,显得有些傻气。手里握着偌大的一个牌子,上面用淡蓝的钢笔写着,江晓荠,我喜欢你。我知道你每天12∶30都会搭地铁去三元里。如果你愿意和我做朋友的话,请你明天准时出现在江南西。
到达越秀公园时,我将这卷底片塞到了江晓荠的手里。还未等到回过神来,我早已奔入了熙攘的人流里。我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过。
坐在安静的角落里,我被自己的壮举感动得热泪不止。
我以为,江晓荠会如约闯进我的视线里。
那天,我逃课在江南西的地铁站里,等了整整一个下午。江晓荠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于是,18岁的第一个午夜,我坐在书桌前,写着一遍又一遍的“江晓荠,我恨你”。
为了抚平被刺伤的自尊,第二天,我一如往常地赶到了江南西。我原本以为再不可能见到江晓荠,却不料,她竟安静地站在人群里。
怀着委屈与仇恨,我一步步地向她靠近,直到她抬头看我,双双对视,我才缓缓地问出一句,你为何不来?
她不说话,慢慢地低下头去。我接着问,你为何不来?你为何不来?
她始终保持沉默,始终低着头,始终不肯对我施舍只字片语。我忽然觉察到自己的渺茫与悲哀。在越秀公园快到的时候,我歇斯底里地喊出了一句,江晓荠,你是个骗子!
旋即,我将她和车厢里的所有冷眼抛在了一起。站台上,我孤傲地看着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她缓缓地侧过身,凝视着扬扬得意的我,眼中忽然满是热泪。
我屏住呼吸,试图读懂她后来的每一个手势。只可惜,地铁呼啸着将她载向了莫名的黑暗里。
我终于想起在南武中学问电话号码时所有人惊愕的表情,也终于明白江晓荠失约以及保持沉默的原因。她是一个哑巴,她除了不能说话之外,还藏匿着无法排遣的自卑。可惜,不谙世事的我,硬是这么故作聪明地在地铁里将她残忍伤害。
直到写下这篇文章,我都再没见过江晓荠。这段苦涩而又没有结局的感情,仅留给我一个悔憾的深冬和一句无法投递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