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于它的含义,我的眼睛开始左顾右盼,在自己的周围看到了无底的深渊,感到除了这里的一席立足之地外,其他的都是虚无缥缈的,都是空虚的深渊。一想到自己飘摇着坠入一片混乱中,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我正在细细酝酿着这个新的想法时,突然听到前门被打开了,贝茨先生走了出来,陪同他的还有一个护士。她目送贝茨先生上马离去后正要关门,我赶紧跑过去。
“海伦?彭斯怎么样了?”
“很不好。”她回答。
“贝茨先生是为了她来的吗?”
“是的。”
“关于她的病,他说了什么?”
“他说,她不会在这儿待很久了。”
倘若我前一天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认为海伦要搬回自己的家去,绝对不会想到她就要死了。但是此时,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句话已经很明白了,她是说海伦不能在这个世上继续停留太多时间了,她的灵魂要被带到她所说的精灵们生活的地方,如果这个地方确实存在。我感到一阵恐怖,一种令人震颤的悲哀,接踵而来的是一个心愿,我一定要去见她。
我问她,海伦在哪个房间。
“她睡在坦普尔小姐的房间里。”护士说。
“我可以上去和她说说话吗?”
“哦,孩子!这可不行。现在你该进来了,已经降露水了,你还待在外面的话一定会生病的。”
护士在关前门的时候,我从通往教室的边门进去了。那个时候正好是晚上九点钟,钟声刚刚响过,米勒小姐正在叮嘱学生们上床。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我还是睡不着,这个时候差不多十一点了,寝室里一片寂静,同学们都已经睡熟了。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只在睡衣外面穿了件外套,光着脚就走出寝室。我要去找坦普尔小姐的房间。我知道该怎么走,就在房子最远的一头。夏夜的月光很明亮,洒进窗户照着前面的路,我几乎没费力气就找到了那间屋子。我嗅到了樟脑味和烧焦的醋味,提醒我已经走到伤寒病的病房附近了。我快步走到门前,害怕被值夜班的护士发现,担心她们把我送回寝室。我必须看到海伦——我一定要在她去世之前拥抱她一下,我要亲吻她,要同她说最后一句话。
我走下楼梯,走了一段路,悄悄地打开两道门,然后关上,到了另外一个楼梯间。我爬上楼梯,上面就是坦普尔小姐的房间。她的房间里有灯光从锁孔和门底下透出来,四周很安静。我走到门口,看见门没上锁,只是虚掩着,或许故意留着门,让里面的病人能呼吸些新鲜空气。我的性格本来就干脆利落,而且我当时很急切——我的身体因为伤心和痛苦而颤抖起来,我推开了门,把头探进去,用眼睛搜索着海伦,害怕撞见死神。
在坦普尔小姐的床边,有一张小床,被白色的帷帐遮去了一半。我仔细看着被子下面的身体形状,因为她的脸已经被帷幔遮住了。一位护士在一旁的摇椅上沉睡,就是我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位。桌子上一根灯芯未剪的蜡烛幽幽地闪着亮光。我没有看到坦普尔小姐。后来我才知道,她被叫到伤寒病病房看望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了。我走进屋子,在小床的旁边停了下来,将手伸向帷幔。但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为我担心拉开帷幔后看到的是一具尸体,所以我先用声音试探。
“海伦!”我小声地说道,“你醒着吗?”
她的身体动了,之后帷幔被她拉开了。我看到了她的脸,虽然苍白,没有血色,看起来很憔悴,但却依然镇定,比起之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心里的恐惧顿时消失了。
“真的是你吗,简?”她用她特有的嗓音和温柔的语气问道。
“嗯!”我心想,“她不会死的,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如果她马上就要死掉,我就不会看到言语和神色都这般镇定自若的海伦了。”
我爬上她的小床,亲吻了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是那么冰冷,脸颊也一样。她比之前瘦了,她的双手、双脚都是冷的,但笑容依旧温暖。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简?现在已经过十一点了,我刚听到外面的钟敲打了十一下。”
“我是特地来看你的,海伦。我听说你病得很严重,如果不来和你说说话,我就睡不着。”
“你是来和我告别的,或许你来得正好。”
“你要去哪里,海伦?是要回家了吗?”
“是的,我要回到我最终的、永恒的——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突然语塞了,心里很难过。我拼命忍住眼睛里的泪水。这时海伦开始咳嗽,不过没有吵醒护士。咳嗽了一阵后,她筋疲力尽地躺了几分钟,随后小声说:“简,你还光着脚呢,躺下来吧,把我的被子盖上。”我听从了她的话。她把我搂在怀里,我们紧紧相依。沉默了一会儿,她对我耳语道:“我真的很高兴,简。不过,我去世之后,你一定不要伤心。我们总会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而且夺走我生命的疾病并没有让我觉得痛苦。它来得温和而缓慢,我的心灵已经安息了。我的离去不会让任何人伤心悲痛。我的父亲刚刚再婚了,他不会再想起我。我这么年轻就离开这里,可以逃脱好多苦难。而且,我也没有任何才能为这个世界增光添彩,如果我还活着,只会一直错下去。”
“可是海伦,你要去哪里呢?你看得到吗?你了解吗?”
“我相信,我有信仰,我会去上帝那儿。”
“上帝在哪儿?什么是上帝?”
“他是你我的创造者,他永远都不会摧毁他自己创造的东西。我毫无保留地依赖他的能力,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计算着时间,等待着那个重要时刻的来临。到时候,我的灵魂将归还给他,他会再次出现。”
“海伦,你觉得天堂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我们死后灵魂一定会到那里,对吗?”
“我确定有一个未来的世界。因为我信赖上帝的仁慈,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我不朽的部分托付给他。上帝是我们的父亲,是我们的朋友。我爱他,并且相信他也爱我。”
“海伦,我死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当然,亲爱的简。你也会来那个幸福的国度,之后被那位伟大的父亲接纳,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还有问题要问,不过只将问题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那个国度在哪里?它是否真的存在?”我把海伦抱得更紧了。对于我来说,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重要,都宝贵。我觉得不能让她这样走,我深深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她立刻用最甜蜜的嗓音说:“这样很舒服!刚才我咳嗽得有些累了,现在我想睡一会儿。不过,简,你不要走,我喜欢你待在我的身边。”
“我会一直和你待在一起的,亲爱的海伦。谁也别想把我撵走。”
“你暖和吗,亲爱的?”
“嗯。”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吻了我,我吻了她,我们两个很快睡熟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是被一阵异样的抖动弄醒的。我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的怀里。原来是那位护士抱着我,要将我送到我的寝室,此时正走在走廊里。我没有受到任何责骂,没有人因为我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位上而批评我。人们还有别的事要考虑,所以我提出的很多问题都没有得到解答。不过,两天之后,我知道了。那天清晨坦普尔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我躺在海伦的小床上,我的脸紧贴着海伦?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我在熟睡,而海伦——死了。
她的坟墓就竖在布罗克布里奇桥墓地。在她去世之后的十五年里,墓碑都只不过是一个矮小的土墩,而且周围杂草丛生。不过,现在已经换成了一块灰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及“Resurgam ①”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