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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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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了。一切都像从前一样,还是那张琥珀色帐子罩着有四根大床柱的床,还是那张梳妆台、那把安乐椅、那把脚凳。就在这把脚凳上,我总是被罚跪,不下百次。我就在这上面祈求宽恕那些我并没有犯过的错误。我瞥了一眼墙角,想看一看曾经让我触目惊心的藤条是否还在。从前它总是竖在那里,像魔鬼一样,伺机向我蹿过来,抽到我发抖的双手和尽力往下缩的脖子。我走近床榻,撩开幔帐,向着高高叠起的枕头俯下身去。

    我清楚地记得里德太太的面容,所以急切地寻找那张熟悉的脸孔。令人高兴的是,时光已经抹去了复仇的念头,也驱散了愤怒与厌恶的冲动。曾经我是带着苦恼与憎恨离开这个女人的,现在我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却是因为我对她所遭受的极度痛苦的同情。此时的我很想忘记她曾经对我造成的伤害,我渴望宽恕她——希望我们能够和解。

    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还是那么严厉和无情——难以被打动的眼睛和微微扬起的独断专行的眉毛,曾几何时,多少次向我投来仇恨和厌恶的目光!现在,我清晰地辨认出它们,而我童年的那些恐惧与悲伤的记忆随之复活了!但我还是弯下腰,亲吻了她。她朝我看了看。

    “是简?爱吗?”她问道。

    “是的,里德舅妈。你好吗,舅妈?”

    我曾发誓永远都不会再叫她舅妈了。但是,我想,此刻对于誓言的违背,应该不算是罪过。我紧紧地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倘若她也用手握住我的手,那么我会觉得很愉快,但是天生顽固的性格是不可能被立刻感化的,而反感也并不能轻易地消除。里德太太将手抽了回去,之后别过脸去,说今天的夜晚很暖和。她对待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冰冷,我立刻感觉到了她对我的看法——对我的情感——没有变,一直都没有变。从她那石头般坚毅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没有人可以打动她,泪水也没有办法将她的冷漠化解,她在最后的时刻也认为我很坏。因为,若是相信我是好人,那么她感受到的不是宽恕的愉快,而是屈辱。

    我觉得很痛苦,紧接着一种愤怒油然而生,但是我还是决心征服她——不管她的天性如何,不管她的意志有多么坚定,我都要决心控制它。就像小时候那样,当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的时候,我又将它忍了回去。我取了一把椅子放在她的床头,坐在椅子上,俯身看着她。

    “是你派人叫我来的。”我说,“现在我来了,我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看看你的身体状况如何。”

    “哦,当然!你看见我的女儿了吗?”

    “看到了。”

    “好吧,那你可以告诉她们,我希望你住下,直到我能说话,我要和你谈谈我心里想的一些事情。现在已经太晚了,而且我回忆起来有些困难。不过,我还是有一些事情想要说——让我想想看——”她的目光游移着,语调已经开始走音,她的元气真是伤得很厉害,原本她是多么强壮。她焦躁地翻身,想用被子将自己裹好。而我的一只胳膊正好放在一个被角上面。当她发现我压到她的被子时,立刻发起火来。

    “坐直了!”她说,“别压着我的被子让我生气——你是简?爱吗?”

    “我是简?爱。”

    “没有人能够了解这个孩子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她是一个多么沉重的累赘——那个孩子的性格真是让人摸不透,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发脾气,并且总是鬼鬼祟祟地观察每个人的行为。她每天给我带来多少麻烦啊!我很确定,她曾经有一次如同疯子一样,或者说是一个魔鬼似的,和我说话——再没有哪个孩子会像她那样说话,用她那样的眼神看人。我很高兴能够把她从这里撵走,洛伍德的人们是怎么对待她的呢?听说那里发生了伤寒,死了好多孩子,她居然没有死掉。不过,我说她死了——希望她已经死了!”

    “多么奇怪的愿望啊,里德太太,你为什么那么恨她?”

    “因为我讨厌她的母亲,他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他是那么宠爱她。当她委身下嫁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反对,并且和她脱离关系。但是得知妹妹的死讯时,他哭得就像一个傻瓜。他说要把孩子接过来,而我恳求他不要这么做,我情愿自己付钱找个保姆来喂养她。当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开始讨厌她——总是哭哭啼啼的模样。这个讨厌的小东西总是在摇篮里面哭——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放声啼哭,而是委屈地呜咽。里德可怜她,亲自喂她,照顾她,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说实话,他自己的孩子长到那么大,他都从来没有过问过。他要求我的孩子们对这个要饭的小东西友好一些,我的宝贝们可不干,他们只要表现出不喜欢的样子,里德就会很生气。他在病重的时候还总是让人把她抱到他的身边,他临终前的一个小时让我发誓要抚养她长大。我宁愿去抚养济贫院里的一个小乞丐。可是他软弱,生性软弱。约翰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父亲,我为此感到高兴。约翰像我,像我的兄弟们——一个十足的吉卜森家的人。哦,希望他不要总给我写信要钱,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已经没钱可以给他了。我们已经穷了。我得打发掉一半的用人,关掉部分房子,或者租出去。我真的不甘心这样,可是不这样,日子该怎样过下去呢?我将三分之二的收入都拿去支付银行的抵押利息了。约翰嗜赌如命,可是又总输钱——可怜的孩子!他已经陷进一群骗子的圈套里了。约翰变坏了,开始堕落了——他现在的样子简直太可怕了。看到现在的他,我都觉得丢脸。”她变得十分激动。

    “我觉得,我现在还是离开一会儿比较好。”我对站在床另一边的贝茜说。

    “也许是的,小姐。不过,晚上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有很多话——早上的时候会比较安静。”

    我站起身。

    “站住!”里德太太叫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他总是威胁我——不断地用他的死或我的死来威胁我。有时候我梦见他正躺在那里等着入土,但是他的喉咙上有一个大窟窿,鼻青脸肿。我走到了一个奇怪的关口,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该怎么办呢?该去哪里弄钱呢?”

    这时,贝茜费了好大的工夫说服她服用镇静剂。里德太太很快就镇静了下来,陷入昏睡。我们就离开了她。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除了那一天,我没有和她再谈过话。她总是处于昏迷不醒和有气无力的状态。医生也禁止一切让她痛苦或者反应激烈的事情发生。与此同时,我也在尽力与乔治亚娜和伊莉莎处理好关系。刚开始,她们的态度确实很冷淡。伊莉莎总是半天半天地坐着,不是缝纫,就是看书写字,对我或是她妹妹都不说话。这个时候,乔治亚娜会和她养的金丝雀胡说一通,但也不会理我。我下定决心,一定不要让自己看起来无所事事,或者是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我来这里的时候带来了绘画工具,这样就能有事情做了。

    我拿着画笔和画纸,在一个远离她们的靠窗户的位置坐下,画一些想象中的虚幻的人像,表现就像在用万花筒看到的世界中瞬间出现的景象。比如,两块岩石之间的一片大海,初升的月亮,月亮中的一只船,一丛芦苇和菖蒲,一个仙女头戴荷花从中探出头来,一个小精灵坐在一圈山楂花下的雀窝里,诸如此类。

    一天早上,我开始画一张脸,至于要画怎样的脸,我没有计划,也不在乎。我用一支黑色的软铅笔,没有削尖,而是留得粗粗的笔尖,就这样画起来。我首先在画纸上勾勒出了一个宽大而突出的前额和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的轮廓。这个长相让我觉得很舒服,也很愉快,我快速地为它填上了五官,在额头的下方画上了两道平直粗大的眉毛,接着是线条清晰的鼻子——鼻梁笔直,鼻孔大大的——鼻子下面是一张灵巧的嘴,但绝对不是小嘴,再下面就是坚毅的下巴了。下巴的中间有一个明显的凹痕。脸上有黑黑的络腮胡,头上还要有乌黑的头发,密密麻麻地长在两鬓,前额也有黑色的波浪形的鬈发。最后一步,就是画眼睛,我特意留在最后画,因为画眼睛需要很仔细地雕琢才行。我把眼睛画得很大,形状很漂亮,黑睫毛长长的,眼珠大且明亮。“还行!不过不是完全像。”我一边观察全稿的整体效果,一边思考着,“还缺乏一些力量和神采。”我将眼睛的暗处加深,这样它们可以变得更加明亮、闪烁——巧妙地加重了一两笔,这种效果就出现了。这样,我的眼前居然出现了一位熟悉的朋友的面孔。那几位小姐对我不理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着他就好了。我看着如此逼真的面容,发自内心地微笑,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它,这就够了。

    “这是你熟悉的人的肖像吗?”伊莉莎问,不知她在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身边了。我回答说,这只不过是我想象中的一张脸,一边说着一边把它放到了其他画纸的底下。我确实说了谎话,因为那张画像是我刻意描画的罗切斯特先生。但是,这件事和她,或者是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乔治亚娜也悄悄地过来看画。她对我所画的其他作品都很满意,唯独说那张肖像画是一个“极丑的男人”。她们两个对我的画技很赞叹,甚至有些吃惊,要求我为她们两个各画一幅肖像画。她们两个人轮流坐下来,让我打草图。接着,乔治亚娜拿出了她的画集。我答应为她画一幅水彩画,让她收录到里面。她听了非常高兴,并且提议到外面的庭院中走走。在这不到两个小时的散步中,我们便无话不谈了。她向我描述了两个社交季节之前,她在伦敦是多么风光,她是怎样度过那个出尽风头的冬天——如何受到倾慕,如何吸引别人的眼球——她还告诉我,一些有爵位的人是怎样暗示她。那天下午和晚上,她又为这些暗示增加了许多内容,转述了各种情意绵绵的对话,描绘了一些让人动容的场面。总之,那天她为我编造了一部非常时尚的描写上流社会的小说。然而,这个话题每天都在继续,主题只有一个——她自己,她的爱情,她的苦恼。她从来没有提及她重病在床的母亲、离奇身亡的哥哥,还有现在这个家庭的惨淡。她似乎满脑子都是对昔日快乐的回忆,还有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而每天她只在她母亲的病榻前待五分钟。

    伊莉莎一直很沉默。不过,显然是因为她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开口,我从来都没见过看起来这么繁忙的人,但如果你让我说她在忙什么,我很难说明白,或者不如说很难发现她忙碌的结果。她有一个闹钟每天早上催她起床,早餐前的一段时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是,饭后,她会把自己的时间分成固定的几个部分,每个小时都有规定的任务。她每天都有三个时间段研读一本小书。我仔细看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本祈祷书。有一次,我问她书中最吸引人的是什么,她说是“仪式指示”。另外,有三个小时用来缝纫,用金线给一块方形的红布镶边。那块布足有地毯那么大。我问起它的用途,她告诉我那是教堂祭坛上的罩布,这个教堂最近才在盖茨黑德附近建好。还有两个小时用来写日记,两个小时去菜园子劳动,一个小时用来算账。好像她不需要有人做伴,也不需要交谈。我相信她一定自得其乐,很满足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假如发生什么事情打扰她原有的行程,迫使她改变钟表般的规律,那么她会很恼火。

    有一天晚上,她说了一些话,告诉我她很烦恼,而根源就是约翰的行为和这个家庭濒临毁灭的威胁。但她说她现在已经安下心了,并且下定了决心。她开始保护属于她的那份财产,一旦她的母亲去世——她冷静地说,母亲已经没有康复或者再拖很久的可能——她要去实现自己早已计划好的事情,寻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让自己过着每分每秒都有计划并且不被打扰的生活,在自己和这个浮华的世界之间设立一个安全的屏障。我问她,她是否需要乔治亚娜陪伴。

    她回答说,当然不。乔治亚娜和她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人,她们之间没有一点儿共同之处,并且一直都没有过。所以,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和乔治亚娜做伴,这样会让她觉得很累。乔治亚娜有她自己的路要走,而她伊莉莎也会走自己的路。

    乔治亚娜不向我倾诉心声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沙发上,为家里的无趣而发愁,一再希望吉卜森舅妈寄来邀请信,请她到城里去。她说,如果能让她离开这里一两个月,等所有的事情都过去,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并没有问她“一切都过去”的含义,但我猜想她所说的意思是她母亲去世、阴沉的葬礼以及葬礼后的所有事情。伊莉莎对妹妹的懒散和怨言并不在意,好像这个整天唠唠叨叨的家伙根本不存在。

    不过,有一天,她放好账册,正准备绣花时,突然对她责备起来:“乔治亚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爱慕虚荣、更加荒唐的生物了。你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因为你在浪费自己的生命。你不但没有理智地做一个人该做的事情,依靠自己的力量安分守己地生活,而是一心想要找一个强大的力量来支撑你。一旦找不到一个愿意背负你这个懦弱、自私而无用的包袱的人,你就开始大喊大叫,说自己被冷落、亏欠,自己遇到了不幸。你还觉得生活就该千姿百态,时刻变幻,否则世界就是地狱。你需要被人欣赏,追求你,恭维你,你要有音乐会、舞会和社交活动,否则你就会精力衰竭,每天都显得憔悴。难道你就不能用一点点头脑,想出一种不需要依赖别人的努力、别人的意志而只靠你自己的生活吗?就拿一天为例,你可以把一天中的时间分成几份,每份时间都规定好固定的任务,把所有的时间都算进去,不留一刻钟、十分钟甚至是五分钟的空闲。做每一件事情都井然有序。这样,你会发现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甚至还没来得及察觉。这样,你也就不需要欠谁的情来帮助你消磨空闲时间了。那样,你也不用找人陪你聊天,也不用别人来同情、忍受你。总之,像一个独立的人一样生活。听我的劝告吧,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忠告。如果你这样做了,无论出现了什么事情,你都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别人。但是,如果你对我的忠告置之不理,还要一意孤行,每天唠唠叨叨,懒散地过日子,你就等着自食其果吧。我要明白告诉你,你好好儿听着。尽管我不会再重复我说的话,但我会坚定不移地去做。只要母亲去世了,我就不会再管你的事了。从她的棺材被抬进盖茨黑德教堂墓地的那天起,就是你我分手的时候,今后你我形同陌路。你不要以为我们碰巧有着同样的父母,我就会让你完全不用一丝力气就连脚跟都不必站稳地赖着我。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就算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全部毁灭了,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也会将你留在那个旧世界,而独自奔向新世界。”

    她停下来,不再说了。

    “你这番费神的长篇大论简直毫无价值。”乔治亚娜说,“谁都知道你是这个世上最自私、最狠心的家伙。我知道你对我有多么刻骨的仇恨,而我也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你在埃德温?维尔勋爵的事情上对我耍了花招。你不能容忍我的地位比你高,得到贵族的头衔,被那个你连面都不敢露的社交圈接受。所以,你暗中监视我,并且扮演了一个告密者的角色,你毁了我的美好前程。”

    说完,乔治亚娜掏出手帕,擤了一小时的鼻子。伊莉莎则冷冷地坐着,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忙着。

    的确,有许多人都不重视宽厚这种美德。然而在这里出现的两个人,也正是因为少了宽厚,一个人体现出来的尖酸刻薄让人难以容忍;另一个人体现出来的是枯燥乏味到被人鄙视。没有理智的情感断然让人觉得无味,但是缺乏情感的理智也太苦涩,让人难以下咽。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治亚娜正倒在沙发上看着一部小说。伊莉莎已经去新教堂参加万圣节仪式了——在宗教方面,她十分看重形式,不论天气怎样,她都会每星期去三次教堂,至于平时的祷告,她也会参加。

    我想要到楼上看看这个生命垂危的女人。她躺在那里,几乎没有人照料,用人们在她身上花费的时间比平时少多了;雇来的护士也因为没有人看管,都不尽心尽力,能溜就溜。贝茜虽然忠心耿耿,但她也有自己的家需要照应,只能偶尔到府上来。不出所料,当我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并没有人照料,护士也不在。病人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在昏睡,铅灰色的脸陷在枕头里,炉中的火马上就要熄灭了。我先去给炉子加了些炭,之后又重新收拾了床单,再看了她一会儿。现在她已经没有办法用眼睛盯着我了。之后,我走到窗边。

    大雨在敲打窗户,我能很清晰地听到外面的风声。“躺在那里的人,”我想,“应该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人世间的风风雨雨了。现在,她的灵魂正在挣脱躯壳的束缚,一旦成功了,将会去往哪里呢?”

    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我想起了海伦,回忆起她临终时对我说过的话——她的信仰——关于灵魂都是平等的信条。我在回忆中倾听着记忆犹新的声音。她安宁地躺在病床上,低声地和我说她就要回到天父的怀抱了,而这是她多么渴望的事情。我回忆着她苍白的脸色、超越世俗的容貌、消瘦的面容和令人崇敬的目光。那时……我正在回想着,突然听到身后的床上传来了微弱的说话声:“是谁啊?”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难道是她醒了吗?我走到她的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我——是谁?”她回答。“你是谁?”她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很吃惊,但没有失去控制,“我完全不认识你——贝茜呢?”

    “她在门房,舅妈。”

    “舅妈!”她重复了一声,“谁叫我舅妈来着?你不是吉卜森家的人,不过我知道你——你的那张脸,一双眼睛,还有前额,我很熟悉。你像——对,你像简?爱!”

    我没有说话,生怕我的身份会让她过于激动。

    “可是,”她说,“恐怕这只是一个幻觉,我现在已经脑子不清楚了。我很想看看简?爱,所以就凭想象看到了相似的人。再说已经过去八年了,她的变化应该很大。”

    听她这样说,我才用缓和的语气让她相信,我就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看见她目前的思维还正常,神情很镇定,我就告诉她,贝茜是怎么让她丈夫跑到桑菲尔德把我接来的。

    “我病得很重,我知道。”没过一会儿,她说,“几分钟之前,我很想翻个身,但是我发现我的四肢不能动弹了。现在看来,在死之前一定要把一些事情说出来,我才能安心。在我身体还健康的时候,我是很少想这些事情的,现在它们却像我身上沉重的包袱一直压着我的心脏。护士在吗?房间里除了你,没有别人吗?”

    我让她放心,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唉,我做了两次对不起你的事,现在我很后悔。第一次,是违背了我向丈夫许下的承诺,没把你当成我亲生的孩子抚养长大。另外一次……”她顿了一会儿,说,“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那样我也许会好过些,但是,向她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实在让我觉得很痛苦。”

    她挣扎着要改变一下姿势,但没有成功。她的脸色已经变了,好像她的内心正处于一种煎熬之中——也许这是最后一阵痛苦的征兆。

    “唉,我得把这桩心事了结了。马上就要长眠了,我还是告诉她比较好。你去我的化妆盒那边,打开它,你会看到一封信,拿过来。”

    我听从她的吩咐。

    “把信读一下。”她说。

    这封信很短,里面写道:

    夫人:

    劳烦您将我侄女简?爱的地址告诉我,并告知其近况。我会立刻给她写信,并且盼望她马上来马德里见我。托上帝的福,目前我家境富裕。但是我没有娶妻,也没有子嗣,所以我想在有生之年收养她为义女,并且将我所有的财产都赠与她。此致敬意。

    约翰?爱谨启于马德里

    这封信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

    “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这件事?”我问。

    “因为我对你的厌恶已经根深蒂固,所以我不想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忘不掉你做过的每一个举动,简——有一次你对我发火,你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最讨厌的腔调就是我的;你很明确地说,一想起我,就令你觉得恶心,还说我冷酷地虐待你——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像一个孩子。我也忘不了你突然发作,把心头的所有怨气都一吐为快时,我当时的感受:我感到害怕,就好像我打过或者推搡过的动物,突然抬起头用人的目光直视着我,还用人的声音诅咒我……拿些水来!快点儿!”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把水端给她时说,“不要再去想这些了,都忘了吧。原谅我那些偏激的话,那个时候我只不过是个孩子,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八九年了。”

    她对我说的话毫不理会。喝了水,喘了口气,她又继续说:“我告诉你我忘不了这些,也进行了报复。我不会让你那位叔叔收养你,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这是我不能接受的。所以,我给他写了回信,上面说很遗憾令他失望了,因为简?爱已经去世了,在洛伍德死于伤寒。现在你想怎么办都行,你可以再写封信否认我的说法——去揭露我的谎言吧。我想,你生来就是和我作对的。现在,我就要死了,还要用我曾经做过的事情来令我不安。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一定不会这样经不住诱惑去干那种事的。”

    “但愿你能听从劝告,忘掉这些,舅妈,宽容、慈祥地对待我……”

    “你的脾气简直太糟糕了。”她说,“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这种性格。在那九年中,我对你不管不顾,你就那样耐着性子默不做声。但是到了第十年,所有的一切就那么爆发了,我永远都理解不了。”

    “我的性格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坏。我很容易被感动,而且没有想要报仇。在我小的时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允许,我都非常愿意去爱你的。现在,我也非常诚恳地想要和你和好。亲亲我吧,舅妈。”

    我把脸颊凑到她的嘴边。她不愿碰,还责怪我将她的床压低了,再次要了一杯水。我让她躺下时——因为我扶起她,让她靠着我的胳膊喝水——把手放在她冰冷油腻的手上,她已经没有气力的手指却缩了回去,没有神采的目光避开了我的眼睛。

    “那么,爱我也好,恨我也好,随你便吧。”我最后说,“反正你已经得到了我彻底的宽恕。现在,你去乞求上帝的原谅吧,安息吧。”

    可怜而痛苦的女人!我现在不管怎样努力地去改变她固有的看法,都已经晚了。她生前一直那样恨我——临终的时候,她依然恨我。

    这个时候,护士进来了,贝茜也跟在后面。我仍旧留在这里半个小时,我想看到她某种释怀、和解的表情,但始终没有任何征兆。她很快就陷入了昏迷状态,从此没再清醒过,在这一天夜里十二点去世了。当时我没在场,没能为她合上眼睛,她的两个女儿也不在她的身边。第二天早上,她们来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那时她的遗体已入殓,伊莉莎和我都去瞻仰,乔治亚娜号啕大哭,说是不敢去看。那里躺着萨拉?里德的遗体,曾经那样健壮,充满生机,如今却动也不动了。冰冷的眼皮已经盖住了她无情的目光,额头和独特的面容仍带着她冷酷的印记。对我来说,那具尸体既奇怪又庄严。我看着她,心中泛起了忧伤与痛苦。它带给我的不是温柔、甜蜜、惋惜,或是希望、压抑,而是一种为她感受到的不幸——不是我的损失——而产生的揪心的痛苦,还有因为她的死亡而引起的忧郁——一种没有泪水的沮丧与忧伤。

    伊莉莎镇定地打量着她的母亲。沉默了几分钟后,她说:“按照她的身体状况,她本可以活得更长,可烦恼缩短了她的寿命。”接着她嘴角抽搐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也跟着离开了。我们两个人没有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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