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淘气和古浪看到身上裹满纱布的顾罡韬,他紧闭双眼,纹丝不动。这时一位公安将淘气叫了出去。
“你是顾罡韬的爱人吗?请跟我到护士办公室去一下,我们需要了解些情况。”
淘气像是没听见这一切,她下意识地拨通了电话:“喂!是浩楠吧?我是淘气,今天早晨六点多,罡子被几名歹徒打伤了,正在医院抢救呢,我被这里的事情搞得心如乱麻……”
电话里传出齐浩楠急促的声音:“伤势严重吗?不会有危险吧?歹徒抓住了吗?”
听到浩楠的声音,淘气像见到了救星似的,哽咽着说:“他还昏迷着呢,歹徒不知抓住没有。”说到这儿已泣不成声了。
柳茗没有听从淘气的嘱咐,她从办公室出来,驾车向医院飞驰而去。正应了祸不单行那句话,由于过度紧张,当车行至一个十字路口时,一位横穿马路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柳茗的车冲上了路边的道沿,车头撞到了树上。当值班交警和过往群众把紧紧裹在气囊里的柳茗解救出来时,她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送到医院之后,一个令医护人员谈虎色变的恶魔——子宫大出血猝然出现。汹涌的血液像喷泉似的冲破了薄弱的子宫壁,冲破了蜿蜒曲折的血管丛和网状纤维的包裹,迅速淹没了子宫,窒息了胎儿,浸湿了手术台上的消毒棉纱和白色床单。这一时刻的柳茗已超越了在苦难中挣扎的痛苦,好像驾着汽车在暴风骤雨中行驶。她那苍白而柔和的脸有如圣母般宁静光洁,她在呼唤她的儿子——那个尚未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永远地离她而去的小生命,她弯弯的眼角和长长的睫毛下面凝着一颗泪珠。
两天后,恢复了记忆也意味着恢复了痛苦。柳茗一直躺在病床上,她的脸色憔悴苍白,那双曾经闪烁着钻石般光芒的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深处,额头上一条细细的皱纹微微弯曲着,显然是新添上去的。她整个脸上闪现出的神情是忧郁,也是悲哀,眼睛里似乎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讲,却一句也讲不出来。以前那个性格坦率、生气勃勃的柳茗消失了,现在的柳茗,是一个陷进深度忧郁,紧抿着嘴唇,额上那条细纹永远微锁的女人。
顾罡韬从死神的魔掌下终于逃脱了,他努力睁开眼睛,目光好像在极力搜寻着什么,当望见身边的淘气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茗茗还好吗?她不知道我出事吧?千万别告诉她,她就要生产了。”
淘气听到这话,心里一阵疼痛,只喃喃地说了句:“没事,她没事。”随后拎起一只暖水瓶走出去了。
当淘气提着水瓶返回病房时,他又追着问:“淘气,茗茗不知道我出事吧?我几天没回家,你们咋给她说的?”
淘气心里砰砰直跳,便顺口诌道:“我说你有急事,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出差了。”
淘气想绕开话题,便把他出事的当天,她是怎么给浩楠打电话,浩楠何时来探望,都有谁来看望过他,公安局啥时间抓住那几个凶手的事,都一一告诉了他。淘气极力掩饰的神情最终还是没有逃过顾罡韬敏锐的双眼,在他一再追问下,淘气不得不吐出真情。当听到柳茗受伤和孩子夭折,尤其听到这一切都是由那个姓谭的一手造成时,他全身如同浇了一盆冰水。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着绷带的顾罡韬在淘气的搀扶下出现在柳茗的病床前。她先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当她的手被他一双炽热的大手紧紧握住的时候,才感觉一切都是真的,一股暖流传遍全身。顾罡韬一直紧握着柳茗的手,好像怕一不小心她就会消失似的,他的眼睛深处充满了无尽的爱恋和失而复得的惊喜。
“茗茗,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生活还长着呢,你一定要坚强啊!”
柳茗深情地望了望顾罡韬,刚想张嘴,眼泪又涌了出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柳茗出院了。
别墅中,往日的欢歌笑语难以听到了,柳茗的表情总有种异常的拘谨,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在渐渐康复,但她的心依然病着。
经常,她在卧室里一躺就是半天,如果没人喊,她连动也懒得动一下,稍稍闭眼睛,脑子里就是乱梦纷飞,她经常看到自己少年时的影子,看到她无数次在梦中被妈妈的哭声惊醒,看到外婆慈祥的面孔,看到了她用“小话筒”给李伯伯背诵唐诗,看到谭志浩朝她发出恶魔般的狂笑:“等着瞧,这辈子你不让我好过,你也休想好过!”
一个月的时间,顾罡韬差不多天天守在柳茗的床边。她总是静静地依偎着他,安静得如同一个布娃娃,这安静却使顾罡韬不安。想想看,两人相识相爱,最终走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多少事情发生过了,多少纠葛和痛苦来过了,从死神的手里逃出来,从离别的边缘擦肩而过,生离死别的威胁,爱恨交集的矛盾,肉体和心灵的磨难和愉悦。而今,这一切都已过去,他们依然相处在一起,手握着手,心对着心……然而眼前这个心爱的女人,却莫名其妙地让他产生了某种疏离感。
“我以后会用我整个心灵来爱你,呵护你,”顾罡韬把他的手贴在她的面颊上,“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我连我自己都没有保护好,还说当你的保护神呢。”顾罡韬垂下头去,半晌,他才抬起头来,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羞惭和迷惑。
“这不能怪你,只能说是我给你惹的麻烦太多,让你始料不及。”
“我真是个废物!”他用拳头狠狠地在腿上击了一下,他的眼神忠诚而坦白,“该法办的都抓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会有头吗?要不了多久,他还会出来的。”柳茗喃喃低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不提这些了!”顾罡韬把她搂在怀里,吻了一下又轻轻放在枕头上,“现在,你应该睡一睡,不要再想了,该想的我都替你想了。你没照一下镜子,脸白得跟纸似的。”
她把他的手拉到她的胸前,捂在心口上:“我真后悔,当初应该跟妈妈走。”她怜惜地抚摸他的面颊,“真没想到你跟着我,差点把性命都搭上了。”
“你这不是说胡话嘛。”他轻轻地说,弯下了身子,她主动送上了她的温唇,他立即揽紧了她。这一吻,吻进了她全部的内疚。抬起头来,她的眼角有泪,他用手拭去它,问:“怎么了?”
“这一个多月来,我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我也是这样。”他低低地说,紧握着她纤细的手,“好了,不要说话了,睡一会儿吧,让大脑好好地静一静。”
“我不想睡。”她挣开他的手,“我躺在这儿,眼睛一闭尽做噩梦,我宁愿醒着多看你几眼。罡韬,你还记得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吗?都是我的错,让我们的小宝宝还没有出生,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话音未落,柳茗已经泣不成声。
顾罡韬轻轻为她擦拭眼泪:“我让你睡觉,你应该尽力安静下来。”
顾罡韬嘴里说着,心同样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柳茗闭上了眼睛,仍然紧握着他的手。看到那样一个精力旺盛的人,变得如此憔悴衰弱,顾罡韬心中荡起阵阵酸楚。疲倦终于征服了她,只一会儿,她的呼吸均匀起伏,睫毛平静地垂着。他试着把手从她的掌心里抽出来,她立即睁大了眼睛。
“我不想让你离开,你别走!”
“我没有走。”他说。
她闭上眼睛,又睡了,这一次是真正睡着了。随着轻微的呼吸声,一个冗长的梦开始在脑海里展现:空旷的山野,河水清澈晶莹,流水滋润着千姿百态的花草。水波晃动,水面上像闪着无数的星星……崖边的小树上有几只羽毛华丽的小鸟在啁啾跳动,水里的鱼儿在她身边游动。一切都是那么静谧,那么令人陶醉。她借着夕阳,用手撩拨河水。突然一个黑影从水下浮出,像幽灵般牢牢抓住她,把她拖入冰冷幽暗的水中……
噩梦,为什么噩梦总是躲在每一个暗夜里,躲在睡眠背后袭击她?现在柳茗害怕天黑,害怕电灯关闭的那一声叭嗒。而当每一个白天来临,她又总是神思恍惚。她觉得这个城市,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熟悉的城市是这样隔膜,它长久以来给她的骄傲和自信荡然无存。它现在只使她厌倦,一种被压迫到无望的窒息感。她现在恐惧每一扇没有灯光的窗口,仿佛那背后随时都埋伏着猎手,在向她瞄准。而每一个噩梦,不是自己被人追杀,就是刚刚出生的孩子遭遇厄运,不是血肉模糊,便是活生生地掉进万丈深渊……
白天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思前想后,过去她还存有幻想,以为那个姓谭的只不过在嘴上威胁一下,然而事实证明她错了。他不会让她平平静静过日子。顾罡韬过于自信,即使差点儿丢了性命,对谭志浩的本质依然认识不清。她可以躲开,甚至躲到大洋彼岸,但是顾罡韬不可以,他的事业,甚至他的生命都在这个城市,以他倔强的性格,“逃避”这两个字连想都不要想。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遭遇这一次灭顶之灾,今后再也不可能怀上孩子,而顾罡韬是有女儿的,在共同生活的半年多时间里,但凡提起女儿一帆,他都会毫不掩饰一个父亲的温情和爱恋。但是她柳茗有什么?不错,她拥有爱情,她对顾罡韬对自己的痴情毫不怀疑,但是如果这个爱情一辈子都处于死亡的阴影之下呢?想到这里,柳茗的脊梁上会冒起一阵寒气,不寒而栗。
有一阵子她想立刻就飞到妈妈身边,逃得远远的,逃到天涯海角,可是只要在这个时候,那个夭折的幼小的生命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孩子冲着妈妈笑,在招手,在牙牙学语。然而温馨的幻想转瞬即逝,孩子死了,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妈妈就死了,永远永远不能再回来,而造成这一切后果的正是她自己!
是的,你可以逃避现实,但是你躲避不了自己的内心。
想到这里,柳茗的眼神会变得非常可怕,如果谭志浩在她眼前,她会冲上去把他撕碎!如果顾罡韬看见这种眼神,一定会惊出一身冷汗……
一个温暖的午后,柳茗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似梦非梦中,耳畔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那是寺院诵经的乐声,伴随着一声声钟磬的敲击,那声音时而悠远,仿佛来自天际,时而轻柔,就在她的脑海里萦回缭绕。在那一瞬间,柳茗眼前灵光突现,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的,就在那里,那里才是我苦难灵魂的归宿。”柳茗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