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比地狱更要可怕,什么战友情,什么兄弟意,什么团结,什么军纪,全没有了,甚至连人类基本的同情和怜悯都没有了!
这是前国军中尉连长李茂才看到的人间最为可怕的一幕,他们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最可怜的鬼!
那些老人和妇女们坐在地上,望着滚滚的长江,嚎啕大哭。
李茂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长江,是再也过不去了。他扭过头去,静静地对王大猛和大老冯说:“你们走吧,别再管我了,把你们的步枪给我留下一支,把所有的子弹和手榴弹都给我,我就在这里和小鬼子拼了,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就赚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用了……”
大老冯摇了摇头,低低地说:“连长,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再想想,再想想。”
王大猛向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想找到船过江是不可能了,李茂才腿上有伤,躲在南京,随时都会让日军搜出,如果能侥幸躲过日军,但得不到治疗就有可能危及生命,必须得想办法过江去。他突然看到有些士兵冲进旁边一座厂房,从里面抱出了木头。他扭头对李茂才说:“连长,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些木头去。咱们一定能过去的。”
那是一座木器加工厂,木头已经不多了。王大猛使劲地挤进人群,抱了五六根丈把长的木头跑回来,放在李茂才他们身边,然后又忙回头再去找,但这时木头已经被抢走完了,找了半天,只找了几根细细的半丈长的,他只好也把它们拿回来。他让李茂才和大老冯把绑腿解下来,但还不够用,他把棉军装里面的衬衣又脱了下来,撕成碎片,勉强扎成了一个小小的木排。
长江边到处扔着军用铁锹,正好用来当桨。大老冯背着李茂才,王大猛拖着木排。他们把木排放在江里,大老冯把李茂才放了上去,木排没有一点事,两个人刚爬上去,一个士兵冲过来,大声地叫了起来:“长官,求求你们了,把我也带上吧!”说着,攀着木排就要往上面爬,他们刚要把他拉上来,又有几个士兵也冲过来,趴在木排上,木排失去平衡,一角浸进水里,眼看就要竖起来翻进水里了。王大猛急了,抡起军用铁锹,照着前面一个士兵砸了过去,那个士兵惨叫一声,跌进了水里。
大老冯瞪着眼睛叫道:“王班长,你怎么能打他们?”
王大猛吼了起来:“什么时候了?他们再上来,咱们就走不了!”
他说着,又抡起了铁锹。大老冯突然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地瞪着他。王大猛使劲地挣扎着,但大老冯抓得紧紧的。士兵们继续往上爬着,木排一阵晃动,两个人差点摔到水里。王大猛抬起脚,朝着那些扒着木排的手狠狠地踩下去。几个士兵惨叫起来,但仍然死死在扒着木排。大老冯松开手,突然从木排上跳下来,扶着木排,招呼那几个士兵:“兄弟们,不要急,慢慢来,把木排弄沉了,大家都走不了。慢慢来,一个一个爬上去!”
士兵们还算听话,上去了三个,木排大半浸进了水里。王大猛着急地叫了起来:“再下去一个,我们还有一个人呢!”
那三个士兵露出了一脸的恐惧,更惊慌地往里面挤着,木排失去了平衡,又剧烈地晃动起来。大老冯使劲地抓着木排,想爬上去,但一使劲,木排就又往下沉了一些,浑浊的江水漫上了木排。他只好放开手,看了看李茂才,又看了看王大猛,像自我解嘲一样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说:“大猛,我不走了,你照顾好咱们连长吧。”
李茂才吃了一惊,他看了看那三个惊慌的士兵,又看了看大老冯,他一下子也没了主张,那三个士兵不可能再下去的,除非使用武力,手枪就在腰里,一伸手就可以掏出来,但他是决不会那样做的。
王大猛伸出胳膊:“不行,大老冯,你他妈的快上来!”
他突然举起军用铁锹,瞪着那三个士兵吼道:“都他妈的给我下去,不然,我把你们都砸到江里去!”
大老冯着急地叫道:“大猛,别怪他们,是我自己想留下来的,他们还年轻,以后还要打鬼子呢,我一大把年纪了,人也老相,鬼子不会认出我的,没事。”
王大猛咬着嘴唇,脸憋得通红,他的手颤抖着,目光几乎要杀了那三个士兵。他还举着那把军用铁锹,随时都有可能砸下去。他看着李茂才,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一句话。那三个士兵浑身哆嗦着挤在一起,目光哭泣着看着李茂才。
李茂才必须得做出决定,还有几个士兵站在水里看着他们,眼睛里充满绝望和哀求,他们还残留着一点点的理智,但已经越来越躁动不安,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他们要是也想爬到这个小小的木排上来,很可能一个都走不了。他的脸色冷峻,使劲地忍着泪水,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王班长,听大老冯的话,咱们走吧。他能活下来的!”
王大猛低头看了看李茂才,眼睛里的愤怒慢慢地消失了。他把手里的军用铁锹交给了刚刚爬上来的一个士兵,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字?”
那个士兵还没有完全从惊恐中安静下来,使劲地往里面缩着身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八、八十八师的,叫孙保根。”
王大猛拍了拍了他的肩膀,说:“那好,你从现在起就是我们五十一师三0五团二连的兵了,我把我们连长交给你了,你带我们连长过江后,护送他到医院,我将来回去如果听说我们连长有了什么事,我不会饶你的!”
李茂才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王大猛从木排上跳下来,把一个还站在江里发着呆的士兵拽着扔到木排上,然后使劲地把木排往前一推,大声地喊了一声:“连长,你多多保重,我和大老冯留下来打鬼子啦!”
李茂才的心像被一根从洪水中冲出来的木头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倾起身子,朝着站在江水里出神地盯着他的两位兄弟伸出了手,他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是想把他们拉上来?还是因为突然离开他们而感到不安?他嘴唇颤抖着,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发出一串长长的悲痛的叹息。他们,他们能活下来吗?
木排向江北划去,那两个士兵一直站在江边,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后来就消失了,只有哭泣的哗哗流动的长江,还有江面上像鬼魂一样渡江的士兵。木排上的这四个士兵已经从惊恐中挣扎出来,他们脸色缓和多了,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偶尔会抬起头,匆匆地看一眼李茂才,目光里充满歉疚和讨好。李茂才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们,他们上身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下身还是军裤,他们甚至把身上的武器全扔掉了,连一颗子弹都没有留下来。他们根本就不像军人,只是逃难的灾民,愚蠢、懦弱的脸上蒙满灰尘,充满任凭命运摆布的倦意。李茂才知道这样想不对,他们也许曾经英勇战斗过,身上还带着战争留给他们的恶臭的污垢和悲伤的气味,但李茂才还是感到恶心,甚至是憎恶。但他也知道,在这条污浊的木排上,他不可能冲着他们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他们也是士兵,他们有权利要求他这个军官给他们提供保护,他们同样也在压抑着对所有军官的愤怒和不满,如果让他们爆发出来,很大的可能就是,他被他们丢弃在长江里。不能怪他们,不能怪他们,只能怪这场可恶的战争,只能怪那些疯子一样的侵略者,那支野兽一般的军队,只能怪那些只顾自己逃命的将军们……
李茂才缓缓地闭上眼睛,大颗大颗地泪珠涌出来,落在滚滚长江中。别了,南京,别了,我的士兵兄弟!
那些士兵还算有良心,在木排靠近长江北岸以后,他们蹚过污泥,把李茂才背到了七十四军设在浦口的收容站,然后就消失了。他们也许回到了自己的部队,也许逃跑回家了,谁知道呢,李茂才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即使他们逃跑回家了也没什么,即使他们是自己的部下,李茂才也不会再恨他们,当然更不会把他们当做逃兵枪毙了。能从南京逃出来的每一条生命,都有权利继续活着。战争打成这般模样,军队把他们丢弃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向你表达忠诚呢?能回到部队继续作战的是勇士,离开军队回家的也没有任何理由谴责他们。李茂才几乎已经忘记了赵二狗,他相信他不会死去的,他在这方面有着更为丰富的经验,肯定有办法逃出南京。他这样想时,一点都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甚至还感到这是一种安慰。他最牵挂的是王大猛、大老冯这两个老兵,他们能否逃出南京大屠杀呢?
我紧张地看着老人。长时间的回忆和讲述,并且是那么令人悲伤的回忆,老人已经很累了,他陷进藤椅中,闭着眼睛,好像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梦中。从院子里的树上射下来的阳光照着老人,老人布满晦暗的老人斑的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着,好像骨头在呼吸一样。多么衰老的面孔,但在灯尽油枯的皮肤下面好像潜伏着强大的隐秘的生命能量,他的喘气声并不紊乱,也不浑浊,而是干净明亮,平静而又有节奏,我甚至能感到老人松弛的皮肤里面那颗心脏仍在嘭嘭嘭地强劲地跳动着。时间好像静止了,他和他的兄弟们在时间中凝固了,他将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老人突然睁开眼睛,往事扑面而来,他并不打算掩饰自己心里的小小的欢乐,就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恋人,他的目光像朵花一样突然绽放,喃喃地说:“他回来了,他在半年后回来了,回来时长着浓浓的胡子,又黑又瘦,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那眼神,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上去抱着他就哭了……”
我紧张地看着老人,问他:“他是谁?”
那是王大猛。
那天晚上,他和大老冯看着李茂才在长江中慢慢地消失了,两个人上了岸,裤腿湿了,虽然是冬天,但并不觉得冷,在这个即将死去的城市里,冷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法渡过长江了。
王大猛说:“冯班长,咱们去打鬼子吧。”
大老冯四处看了看,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旁边的房子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他皱了皱眉头,好像浑身散了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低低地说:“已经结束了,南京这场仗已经结束了,再去打鬼子有什么用呢?咱们还是先躲起来吧,找机会逃出南京回到部队再和小鬼子打。这场仗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一两个人没什么用的。”
王大猛瞪着红色火光、白色月光和灰色烟雾交织起来的夜空,掂了掂手中的步枪,很烦躁地说:“鬼子都到跟前了还不打,还躲躲躲,这叫什么打仗啊?”
大老冯摇了摇头,说:“大猛,南京这仗已经打完了,谁会想到最后打成了这样啊?我心里也难过,但咱们得耐着性子,回到部队里再和鬼子好好干。”
王大猛不再吭声了,走一步说一步吧,一切都不是由他们说了算,能逃出南京也好,逃不出去遇到鬼子了,不想打那也得打了,这一种可能性是最大的。他们逆着人流向南京深处挺进,路上仍然是一个接一个的溃兵和逃难的平民,他们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杂草,脸上带着梦游的表情,就像被炮弹炸出来的冬眠的蚂蚁一样,仓皇奔跑,又没有一丝力气。他们的眼睛像死掉的鱼的眼睛,毫无精神,茫然而又灰暗的脸像用木头做成的一样麻木而又疲惫,他们的目光偶尔落在浸泡在战争中的城市或者同伴身上,就像站在河边看着在水中沉浮的泡沫,每个人都陷进了自己的惊慌与绝望中,彼此之间就是一根木头和另一根木头的关系。木头只会在灾难的河流中随波逐流,从来不会互相搀扶。还有一些伤兵,艰难地向前爬着,有些爬着爬着就死掉了。这一切都是如此让人厌烦,让人难受,王大猛的脸像总是下雨的天空一样晦暗,他突然觉得活着没有一点意思,什么都没有意思,也许死亡是件很不错的事情。他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干嘛要从木排上下来了,这个大老冯,岁数都可以当他的父亲了,他毕竟老了,已经不适合再当兵了,还要像个虫子一样躲起来,躲起来干什么呢?他瞥了眼正疲惫地向前走着的大老冯,觉得他有点可怜,这么大岁数了,老婆也没有,亲人也没有,光棍一条,还那么心疼他那条命,活着的诱惑真的就那么大吗?
正在无边无际毫无目的地想着生与死的王大猛突然感到地上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裤子,他低头一看,在燃烧的楼房的阴影下,在凄凉的月光下,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正拽着他的裤子,一双悲惨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那是一个躺在肮脏的担架上戴着中尉军衔的军官,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下面被锯断了,包着厚厚的纱布,胸前也缠着渗血的绷带。他张着嘴,就像在浑浊的水中因为缺氧而露出水面冒着泡泡呼吸的鱼嘴一样,每一个音节出来都会伴随着一口血沫,他低低地说:“兄弟,请你做个好事,补我一枪吧!”
王大猛吓了一跳,本能地跳到一边,惊慌地看着他。
大老冯赶紧过来了,弯下腰问他:“长官,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军官吃力地看着他,说:“我受伤住院了,本来有三四个弟兄抬着我撤退,到了这里,他们把我扔下来跑了……求求你了,好心的兄弟,补我一枪吧。”
王大猛抓住大老冯的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过去!”
他说着从肩上摘下步枪,低头把子弹推上膛,然后抬起来把枪口顶在这个军官的额头上。大老冯吃了一惊,抓住他的步枪,把枪口推到一边,生气地冲着他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王大猛说:“干什么?把他打死啊,就是死了也不能当小鬼子的俘虏!”
那个军官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枪声并没有响起来,他睁开眼睛,艰难地向着他们伸着手,还在低低地哀求着:“兄弟,补我一枪吧,补我一枪吧。”
大老冯赶紧拖着王大猛走了。
王大猛不甘心地回头看着,气冲冲地把他的手甩开了,瞪着大老冯问他:“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让我打死他?”
大老冯目光里充满悲哀,喃喃地说:“他和咱们一样穿着军装,还是一个长官,你忍心吗?”
王大猛站在那里,冲着他叫道:“有什么不忍心的?你把他留给小鬼子,他要受更大的罪,这你忍心吗?”
大老冯说:“小鬼子和咱们一样是军人,他受伤了,又没有武器,小鬼子为什么要害他?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坏,说不定他还有机会活下来。”
王大猛撇了撇嘴:“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好了。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大老冯知道他有点生气,但他并不在意,他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莽撞小伙子,什么事情都只会逞一时之快。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刚刚想好的想法告诉了王大猛:“大猛,咱们去安全区吧。我想好了,我准备先到长乐路找到朱老板,把我的丢儿带出来到安全区。等南京安定下来了,咱们再想法出去。”
王大猛瞥了一眼大老冯,大老冯很平静,在惨淡的月光的照耀下,嘴角边甚至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这个大老冯,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他的那个丢儿,这个可怜的老兵,的确老了,老得不像一个军人,而像一个患得患失的农民。但除了他说的,还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干什么呢?他想了一会儿,脑袋里很乱,什么都想不出来,只好点了点头。他闷着头跟在大老冯后面,心里做好了准备,如果能在安全区里呆下去,南京一旦安全,他就会立刻离开,哪怕大老冯不愿意,他也要一个人离开。这个家伙,也许不会再离开南京了,会带着他的丢儿一起生活了。他回头看了看下关码头的方向,甚至有点后悔了,连长这时已经到了江北了吧?自己为什么头脑一热要下来呢?丢儿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了,自己这算什么呢?他看着这个老兵的背影,甚至都有点恨他了,他要是早说,自己就不会从木排上跳下来了。什么军人?就是一个农民!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炮火几乎听不到了,但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却不时地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亮。一辆小汽车停在马路中间,轮胎滚在一边,玻璃碎了一地,地上散落着零乱的钞票,被风吹起,在地上滚动着,就像坟头上的被风吹散的纸幡一样。一个胖胖的男人趴在不远处,嘴角边淌出的鲜血已经凝固。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年女人,烫着头发,整个脸摔在水泥地上,血肉模糊。看不出来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还是一起谋杀,甚至也看不出来是不是死于战争的流弹。枪声越来越响,王大猛从腰间拔出刺刀,咔嚓一声装在步枪上,又把子弹推上膛,指向前方灰蒙蒙的街道。他在心里欢乐地高声叫喊着,狗日的小鬼子快点出来吧!
大老冯也端起步枪,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地向前移动着。
当他们到达长乐路的时候,街上已经出现了更多蜷缩着的尸体,他们身上或者是枪伤,或者是被刺刀捅过,那些枪眼一般都是在后背上,很明显是被人从背后击中的。他们死亡的时候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看来日本鬼子已经过来了。他们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街道和楼房下面的阴影里,致命的危险像蹲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狗一样正在霍霍地磨着尖利的牙齿,随时都可能扑上来紧紧地咬着喉咙。转过一个墙角,王大猛脚下一滑,手中的步枪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下。地下很滑,不是水,是像粘稠的牛奶或者糖水。他把手伸在眼前,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那是凝成紫色的鲜血。他看到了刚刚踩上去的尸体,那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肚子被刺刀剖开,肠子被扯出来缠在脖子上,耳朵和鼻子已经被割掉,眼睛被挖掉,几个淌满血的黑洞愤怒地瞪着他。他跳起来,目光想找个地方藏起来,这时他看到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中年女人的尸体,她的衣服被剥光了,四肢被铁钉钉在墙上,她的皮肤白晳,像张惨白的纸,长长的头发遮着了脸,鲜血从她的胸前淌满整个身子,她的乳房被割掉了,下身被塞进一根木棍。王大猛惊恐地大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两声尖利的枪声划过他的耳朵,他的眼睛追过去,看到不远处两个日本兵身子晃了晃,然后倒了下去。大老冯的枪口冒着一缕轻烟,他冲着王大猛叫道:“快跑,快跑,小鬼子来了!”
王大猛站起来窜了两步,大老冯一把拽住他:“枪,枪!”
王大猛忙弯下腰拽着自己掉在地上的枪,两人弯着腰朝着一条小巷奔了过去。小巷里同样躺着乱七八糟的尸体,男人的,女人的,女人尸体仍然没有衣服,仍然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这些尸体中跳来跳去,没有地方躲藏,到处都是尸体。整个小巷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臭味,但不是那种战场上的新鲜或者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带着火药的臭味,而是被垃圾覆盖的河流的臭味,夏天爬满苍蝇的菜市场里散发出来的臭味,蠕动着蛆虫的巨大的茅坑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巨大的臭味覆盖了他们,王大猛的胃里一阵抽搐,他突然想呕吐,身子缩成一个干瘪的老头,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食物残渣、胃液,甚至还有血,都从喉咙里涌出来,仿佛要把他整个身子里的水分都要吐尽一样,他要变成一条空空荡荡的袋子了。他歪着头,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无力地贴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一具骷髅。巨大的恐惧和恶心像夜色一样漫到整个身子,他的手脚有点麻木,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沮丧,这样憎恶死去的人们。
大老冯抱着他的腰,竭力想把他的身子弄正,想把他尽快地带离这片死亡的海洋。他大声地在他耳边叫着:“大猛,快走,快走呀!”
他甩了甩头,嘴边上一坨酸得刺鼻的呕吐物被他甩到墙上,像那些尸体上被挖掉了眼睛流出来的眼白,充满嘲讽地看着他。他有点清醒了,很配合地让大老冯拖着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声音和哭泣的泪水混在一起含糊不清:“大老冯,大老冯,你他妈的不是说鬼子不杀人吗?他们杀的不是人吗?你他妈的为什么要骗我?”
大老冯吃力地拖着他,像抚慰一个孩子一样低低地说:“王班长,你别想那么多了……我也是瞎了眼了……你他妈的要给我挺住,咱们还要回到部队杀小鬼子呢,一个都不留地把他们杀光!”
王大猛摇了摇头,脑袋还很疼,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巴,重重地打个嗝,一股难闻的酸味从鼻腔里冒出来,熏得他的眼睛像针扎着一样疼。他用力地甩了甩身子,把大老冯的手甩开,带着莫名其妙的愤怒瞪着大老冯:“放开我,我他妈的能走!”
两个人贴着墙根,躲避着那些到处都是的尸体,在经过许家巷路边的一个小屋里,一个女人的惨叫声挣扎着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尖利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把夜色捅出一个个破洞。大老冯看了看王大猛,指了指那扇门,王大猛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大老冯要干什么。大老冯把他的枪从肩上拿下来,重重地塞进他手里。王大猛愣愣地端着枪,枪刺斜立着,被凄清的月光照着,闪闪发亮的光芒耀着王大猛的眼睛,他打了一个哆嗦,忙紧紧地握了握手里的枪,手心里全是汗水。大老冯猛地踹开那扇门,一个日本兵正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上,那个女人惨叫着挣扎着。日本兵听到动静,扭过头来,凶猛的目光撞到了大老冯的刺刀,惊慌地伸手去拿放在旁边的那支三八大盖,三八大盖上还带着刺刀,上面凝着一层红色的血。在那支三八大盖旁边正蹲着一个中国男人,满脸惊恐地看着日本兵和那个女人,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三八大盖的影子正好穿过他的脸,他的脸就像被劈成两半既可怕又可怜。大老冯的刺刀狠狠地捅过去,日本兵惨叫起来,伸出的手抽搐着又缩了回来,在空中胡乱地抓着,想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大老冯一脚踩在他的身子上,拔出刺刀,又狠狠地捅进去。他不停地捅着,一直捅到那个日本兵再也不动了。那个女人哭泣着,从日本兵的尸体中抽出身子,慌慌地抓着床上的衣服掩着了身子。
王大猛愣愣地看着大老冯,大老冯已经收起枪,把刺刀取下来,一只脚踩着床,在日本兵的身上擦着刺刀上的鲜血,眼睛像刀子一样划着日本兵丑陋的身子,目光像狼一样闪着凶狠的光。王大猛眨了眨眼,好像不认识身边这个人了,他平常那么温顺,比新兵还要老实,谁都可以开他的玩笑,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有时王大猛都有点看不起他,觉得他就像一个乡下老头,一个做饭的伙夫,实在不配穿这身军装。人们在传说大老冯当了二十多年兵,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他总觉得可笑,一点都不觉得大老冯像个能打仗的士兵。他从木排上跳下来,潜意识里是想保护这个老兵。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保护他的反而是他。他突然感到一阵惭愧,他是个老兵,一个战斗班的班长,居然会在这里突然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自己的军人身份,甚至还不如这个四十来岁的伙夫,一个刚刚在他眼里还是一个农民的老兵!
大老冯直起腰,又把刺刀装在步枪上,然后把日本兵丢在一边的手榴弹也捡起来,装在自己的手榴弹袋里,他接着就看到了那支三八大盖,还有三八大盖旁边的那个男人,他仍旧在颤抖着,他被吓坏了,精神像腹泻一样散成一堆,牙齿格格地打战,怎么也收拾不住。大老冯摇了摇头,把三八大盖拿过来,背在了身上。他碰了王大猛一下,示意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王大猛直直地看着那个日本兵的尸体,他突然抓着步枪,把刺刀取了下来,过去抓住那个日本兵的头发,用脚踩住他的胸膛,然后瞪着那个还在浑身颤抖的女人说:“你把眼睛闭上。”
女人惊慌地把眼睛闭上了,王大猛用刺刀在日本兵的脖子上一抹,把他的头割下来,然后走到门口,远远地甩出去。那个丑陋的脑袋在空中划了一个难看的弧线,落在马路对面的大院里。这一切都是在一眨眼间一气哈成地干完了,然后他把刺刀又装在步枪上,看着大老冯,说:“咱们走吧。”他那样子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大老冯直直地看着王大猛,目光里带着困惑、惊讶,甚至还带着一些抱怨和不满,但他努力地在脸上挤出点微笑,声音听上去也很温和:“他已经死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王大猛目光散乱,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飘来飘去,声音充满疲惫,他淡淡地说:“我听说他们日本人最害怕脑袋被砍掉,他们的那个什么神不收无头之鬼,他喜欢我们这里,那就让他在我们这里成个孤魂野鬼吧,永远都回不了家……”
大老冯愣了一下,印象中好像是听说过这么回事,他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那个神叫什么,摇了摇头,就不再想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赶到长乐路,找到丢儿,日本兵像飞蝗一样漫进南京,它们尖利的牙齿啮咬着每一幢建筑、每一棵树,每一个活着的生物,数不清的蝗虫嘴巴里吐着红色的腥臭汁液,所到之处,灰色的楼房、绿色的树、清清的秦淮河水,全都消失了,变成了人类排泄物一般的屎黄色。在这种散发着恶臭气味的虫子爬满南京的每一个角落之前,他们必须赶到安全区。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两个刚跨出屋门,那个男人突然叫起来:“你,你们把这、这个日本老、老爷弄、弄走!”
他们吃惊地扭过头去,那个男人伸着颤抖的手指着那个日本兵的无头尸体,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不是我杀、杀的,你、你们把他弄、弄走!”
王大猛痛苦看着他,脸胀得通红,因愤怒而变得扭曲、难看,他朝着那个男人吼道:“弄走个你大爷,枪都在你身边,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大老冯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瞪着他们,惊恐的眼睛里掺杂着愤怒。他的脑袋有毛病,还是被吓坏了?他又看了看那个女人,女人已经把衣服穿在身上,抱着膀子,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眼睛里饱含悲伤的泪水,呆呆地看着他们。大老冯脸上充满同情,低低地说:“你们走吧,你们还是到鼓楼那边的安全区吧,日本兵都是畜生,看到中国人都会杀掉的,你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那个男人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还在那里叫着:“你、你们把他、他弄走……”
那个女人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就像灰暗的夜色里一张薄薄的纸,一阵风吹来,就可以把它卷到天空中吹跑了。她把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白晳的手背上青筋凸出,她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这里,唯恐手一松开,整个身子会散架一样。她咬着嘴唇,深深的泪痕像刀子一样把她的脸划得支离破碎,她带着恳求的神情,呆呆地看着大老冯,喃喃地说:“你们把我带走吧,你们救救我!”
大老冯有点为难,他回头看了看王大猛。王大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男人,恨恨地说:“带!反正都是死,能平安到安全区更好,到不了大家死在一起也比死在这里好!”
大老冯回头对那个男人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那个男人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他把手撑在地上想支起身子,但下身却一动不动,他脸上的皮肤皱了起来,眼睛像一汪浑浊不堪的池塘,一片死水,没有一点生气,只有恐惧、悲哀与绝望。他看着他们,抽搐着肩膀哭了起来:“我起不来了,我腿抽筋了……”
大老冯摇了摇头,把枪背在身上,就要回头去扶他时,那个女人突然尖利地叫起来:“别管他,他不是人,别管他!”
大老冯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王大猛,王大猛朝他摇了摇头,他们还要去长乐路寻找朱老板,还要把丢儿带出来,身边已经跟着一个女人了,还要随时准备和小股日军作战,如果再带着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男人,他们根本就到不了安全区了。
他们走了,身后传来那个男人像猫又像狗一样低低的哭泣声……
南京城内现在到处都是虫子一样的日本兵,长乐路近在咫尺,但屋门之外的每处阴影都像埋伏着磨着嗜血牙齿的怪兽,随时都准备吞噬他们。他们并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心神不宁,但恐惧一刻都不曾远离他们,虱子一样一刻不停地在他们的心上蠕动啮咬着,夜色中一点点小小的动静,都会让他们的心跳加速,心脏跳动得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时间变得漫长,好像静止不动了,道路比平常突然多出了几十倍、上百倍,一条短短的巷子,他们总觉得走不到头。
他们找到朱老板家时,南京的天空已经越来越亮了。枪声稀疏,爆炸声零零散散,国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没有了,枪声和手榴弹声是鬼子用来杀掉平民和溃兵的,就像魔鬼的笑声一样让人浑身发痒,头皮发麻。
当他们推开朱老板的家时,朱老板正抱着丢儿坐在椅子里,丢儿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脸开心地吮着,看到大老冯时,他欢快地叫了一声“爹”,扑了过来。大老冯手忙脚乱地把枪放在脚下,抱起了他,使劲地亲着他。朱老板站起来,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就好像这不是在战争中,大老冯们不是军人,而是来走亲戚的。王大猛奇怪地看着他,问他:“朱老板,你怎么不去安全区?”
朱老板摇了摇头,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我不用去安全区的,我一个老头子,会有什么事呢?家人们都去了,我就让丢儿留下来和我做个伴,再说了,我还怕你们过来找丢儿。我是不去的,这是我的家,总得有人看着吧。我们一老一少,他们还要把我们怎么样?”
大老冯抱着丢儿,着急地说:“朱老板,快走吧,小鬼子们不是人,是畜生,他们见人就杀,昨晚已经被他们杀了很多人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尸体,他们不会给你讲理的。”
朱老板还是不信,说:“你们不要吓我了,你们是当兵的,他们肯定会跟你们过不去的。你们把军装换下来,把武器丢掉就没事了。日本人也是人,不会不讲理的,他们不可能不问清楚就把人杀死的。他们可能是杀了一些不该杀的人,只要他们不跑,停下来让日本人检查,他们一查你不是当兵的,也就不会无缘无故把你杀掉的。主要还是大家都心慌了,一见日本兵就跑,人家肯定以为你是当兵的,所以就开枪了。你们赶紧躲起来吧。我和丢儿在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他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急急地说:“你们还没吃饭吧?赶紧吃些饭,把军装换下,把枪扔到水井里,你们去安全区,再找办法逃出去吧。你们放心好了,我保证把丢儿养得白白胖胖!”
王大猛吃惊地看着朱老板,就好像不认识了他一样。王大猛的眼睛由于连续几夜几乎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布满灰尘的眼圈像用炭笔画过了一样黑黑的,眼睛充血发红,脸庞瘦削,就像一层薄薄的肉色塑料胡乱地裹着几块骨头,目光悲哀而又无可奈何。他把枪背在身上,准备动手去拉这个固执而又无知的老头了,如果他再不走,他就准备把他扛在肩上带走。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那是日本兵的军靴踩在水泥马路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地踏着他们的心脏过来了,死亡的气息从空气中飘了过来,令人眩晕的恶心的死亡的味道。几个人呆在那里,王大猛和大老冯都有点惊慌了,现在不是他们两个人了,而是有三个没有一点抵抗能力的人也跟着他们,他们可以和鬼子搏斗至死,死了也就死了,但这三个人却毫无办法,只能像鸡像狗一样任人宰杀。他们因此变得犹豫不决无所适从了。好在朱老板还保持着镇静,他急急地把他们推进了里屋,摆着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放下门帘出去了。
日本兵涌进院子里,他们带来了一股锋利的刀片一样的冷空气。大老冯紧紧地捂着丢儿的嘴巴。王大猛紧紧地攥着步枪,眼睛盯着摆动的门帘,随时都准备冲出去。大老冯着急地用脚踢了踢王大猛,嘴巴朝那个女人努了努。那个女人蹲在他们身边,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牙齿在格格地打战,她紧紧地缩着身子,使劲地往他们这边挤着,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颗石子或者一粒小米钻进他们的衣服或者口袋里。王大猛忙放下枪,把女人揽过来,捂着她的嘴,女人像一只惊恐的猫一样钻进他的怀里,紧紧地贴着他,身子慢慢地安静了许多。王大猛的身子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浑身燥热,汗水不停地涌出来,他甚至都有了丢下这个女人冲出去和鬼子拼了算了的想法。
朱老板在给日本兵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突然折断,变成一声尖利的惨叫,穿过窗户上的玻璃和厚厚的门帘窜了进来,日本兵哇哇地叫着,刺刀捅在肉体上的声音就像小孩在欢快地叫喊着。朱老板不停地惨叫着,声音像滴进水里的染料,在空气里慢慢地扩散、溶解,消失了。在他的惨叫声消失的同时,日军尖利的军靴的响声也向屋里逼进来,但这时突然从远处响起了几声枪响,那是国军中正式步枪子弹的声音。日本兵叫喊着冲出了院子。
王大猛松开手,跳了起来,伸着脖子向窗外看着。那个女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长长的秀发上已经滴下了汗水。她的身上散发着女人特有的粉红色的气味,像幽灵似地钻进王大猛的衣服里头发里,这种气味让他有点恼怒、生气和反感。他的眼睛突然感到有点酸疼,他把脑袋摆到一边,躲避着女人感激的目光,悲伤像潮水一样涌到了眼眶,他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如果没有战争多好啊,多么肮脏的战争,多么可恶的战争!
日本兵的气味和声音完全消失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出来了,天色已经大亮,老天并没有配合这座城市的悲惨遭遇,没有下雨哭泣,相反天空明朗,东边的太阳正缓缓地升起来,明亮的甚至带着妖冶的阳光满含嘲讽地打量着这个城市。天空之下,悲伤逆流成河,风吹过来,好像也耗尽了力气,凄惨地抚摸着在血泊中挣扎的南京,发出一路含糊不清的叹息。朱老板躺在院中,诧异发呆地瞪着天空,嘴巴仍旧大张着,双手伸着,好像要抓着头顶上正在慢慢萎缩的树枝。
他们在朱老板懊悔与悲伤的灵魂的掩护下,终于躲过了像狗一样伸着脖子在尸体堆中嗅着生灵气味然后杀死他们的日本兵,在中午时分,进入了安全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