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切的开始。
那观落在山腰之间,大山高耸入云,不见其顶,山下则是一座人丁不过数百的小镇,名叫大河镇。
之后画面变幻得极快,宁长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来越大,他将那师尊托二师兄交予自己的清单刻在了墙壁上,每隔一段时间便划去一道。
转眼十二年。
十六岁那年,他陪着五师兄坐在崖边眺望云海,傍晚的云海被落日的余晖染得苍红,一枚昏黄的落日熨烫着橘色的边缘,缓缓沉入大地。
他将那封婚书交还给了二师兄,二师兄扼腕叹息,一脸遗憾,随后将他今后的十二年人生告知了他。
画面浮光掠影。
十二年后,大道已成,举观飞升。
那一夜的月亮雪白而巨大,几乎占据了半面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大河镇上,无数绯色的花灯缓缓升空,星火般燃烧着。
大月之中似有天门洞开,隐约可见其后仙廷落下的圣辉,泼天的月光下,以一身青裙的大师姐为首,一道道身影拔地而起,斩开苍穹,逆空而去。
这是他永生永世无法忘记的夜晚。
随后他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道观之门洞开,剑影如汹涌过三座宫殿的大河,剑气之盛,杀气之决裂,比先前六位飞升的师兄姐加起来更加强大。
潮水般的白光里,雪白的衣裳载沉载浮,如一盏清冷宫灯,那张淡漠至极的脸带着言语无法形容的美。
那是极致的剑与极致的美,哪怕一眼便让人惊心动魄。
于是在那剑光里,他的心真的惊散,魂魄真的动摇,生命的意识飞速流逝,一个淡金色的影子被她硬生生拽出了身体,一剑斩断。
他跌落云崖。
醒来之后置身于一处荒凉的世界里,天空漆黑,万物死灰,身体几乎感知不到任何的重量,仿佛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眼前的万点星辰是自己唯一的慰藉。
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坟墓。
那个光芒莹莹的身影便立在这片死灰色的囚所里,目光环视着四周的苍凉,轻轻叹息。
宁长久看着他,跟随者他回想起了这些过往。
在这坟墓中的岁月,是他一生中最孤寂最冗长的岁月,就像是一场永劫沉沦的梦。
“就到这里了。”那个身影轻声道。
宁长久道:“如果你是你,那我又是谁?”
那个身影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我是你,那个呆子小道士也是你,从此以后,你只是你。”
宁长久摇头道:“这种时候打什么机锋?我们是道门出身,又不是那和尚。”
那个身影的玩笑话有些冷:“如今我们不正身处寺庙中,入乡随俗嘛。”
宁长久想起此刻自己还在承受劫雷,也确实是身处寺庙。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那个身影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宁长久问。
那个身影回过头,面容模糊,再没有任何笑意,神色认真至极:“找到师尊……一定要找到她!”
宁长久连忙问:“怎么找?这座道观到底在世界的何处?师尊如今又身在哪里?找到她之后呢……她见我没死,会不会再……”
那身影打断了他,道:“这些年你推算了很多遍,我也是,我们都得不到答案,但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宁长久想起师尊这两个字,便赶紧胸口开裂般的剧痛,那种撕心裂肺的幻觉带来了浑身彻骨的冰冷,他微微吸了口气,摸着自己原本藏着先天灵而如今空空荡荡的位置,道:“我避之不及,为何还要找她?”
那身影的话语若有若无,好似叹息:“我也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师尊杀了宁长久,但宁长久如今还活着,你活着,便是我活着。”
宁长久还想发问,那身影却越来越淡,他继续说着:“这些年,我时常看到一幅画面,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星海,满天悬着的,都是枯死的星星,其中只有几颗星星还亮着,于是它努力发着光,似是想将火焰传递给其他所有死去的星星。”
“死去的星星?那是什么?”宁长久问。
“死星域。”那身影答道:“但里面漂浮的不是星星,而是……吞灵者。”
“吞灵者?”宁长久听到这个名词,心中一惊。
“嗯,我时常觉得,这就是如今师尊看到的画面。”
“而我们,就是那最后的星星。”
他的声音已弱不可闻。
“言尽于此,好好保重……”
光幕破碎。
天雷落下。
宁长久看见那个身影凌空而起,向着雷池中冲去,而另一个宁长久,身影已单薄得几乎虚幻,他对着自己招了招手,微微笑着,好似一个呆子。
天地容不下三魂同体的人,于是他们走了,把自己留给了自己。
宁长久浑身颤抖,他仰起头,看着天幕,那浓郁的雷池里,前世的自己的身影已凝成一个点,散发着光芒,好似一颗明亮的星星。
浓墨般的云海间,那身影环视劫雷,脸上浮现起了淡淡的笑容。
他心中有飞升一剑,郁郁不得出,消散之前,总该斩些什么。
修道前三境,入玄,通仙,长命,尽数踏破……
入紫庭,转眼一至九楼,再破。
观五道之天道,转眼巅峰,其上传说三境,已得其真意却不入。
五道足矣。
云海之中亮起一道剑,那是真正的虚剑,没有一点光芒,也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却带着足以匹敌一切的锋芒,恒定地向前推动,斩碎所有触及之物。
雷声喑哑,灼灼光彩褪若无华。
宁长久仰起头,眸光颤抖,落下的雷火已无一点杀伤力,飘落身侧时像是白雪。
他目睹了一颗星星的毁灭。
于是那颗星星对于他的引力也就此刻断裂。
他像是折翅的飞鸟,身子当空坠下。
意识沉入了湖底。
不知过了多久。
识海之间再次有朦朦胧胧灯火亮起时,微薄的灵力才终于一点点输送进了四肢百骸间,他眼皮颤抖,艰难睁开,入目隐隐约约是朱红色的雕花床架和雪白如雾气般的纱幔。
视线偏转,前方的桌案前,隐隐约约有少女半跪案前,挥毫拂纸的身影。
那秀逸垂散的黑发,笔挺雪白的细颈和柔美的曲线在视线中聚焦又溃散,反反复复数次之后,才勉强看清。
“襄……襄……赵……”
他判断着那人的身份,只是此刻脑袋如被针锥搅过,一片昏沉刺痛,一时间无法想起。
“襄?”那少女闻声回头,莞尔一笑:“怎么?我很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