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雨。
灰蒙蒙的越秀山下,欧阳安娜对丈夫回眸一笑,显出少妇的妩媚。一个大丈夫,一个美娇娥,他俩站一块儿,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神仙眷侣是也。
一年半前,圣诞节,刺客阿海造访了欧阳安娜在上海的家。为了女儿九色的安全,她决定当天搬家逃离上海。一家三口与常凯申同行,乘船南下广州。
齐远山脱离了北洋军阀,加入国民党,担任大总统的警卫官。在中山先生居住的粤秀楼侧畔,安娜买了一栋独门独户的旧庭院,门前种着红豆与芭蕉树。
结满红豆的春天,欧阳安娜在书桌前,用小楷反复抄写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女儿正在咿呀学语,便也跟着妈妈背出了这首诗。
雨打芭蕉的夏天,她抄写蒋捷的《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刚满三岁的九色,耳濡目染,不但会背古诗词,还认得了不少字儿。
欧阳安娜生于东海孤岛,成长于上海滩,在北京读大学,如今又漂泊避难到南国羊城,就像她的妈妈来自赤道以南的爪哇岛,或许命中更爱热烈的南方。
广州多雨。但她不喜撑伞,宁愿让雨点打湿衣衫。
因为伞,就是散啊。
少女时代,她天不怕地不怕,跟青帮老大的爸爸一样百无禁忌。如今初为人母,嫁做人妇,却有了很多忌讳,比如再也不碰生梨了,原因无他,生离啊!
去年夏天,陈炯明兵变,叛军炮轰围攻粤秀楼。齐远山出生入死,保护中山先生突出重围。安娜抱着女儿风餐露宿一夜,陕西永泰公主墓里出来的黑猫,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母女身边。次日,齐远山接妻女登上停泊珠江的永丰舰。中山先生与夫人、常凯申也在舰上,众人团圆,不胜唏嘘。中山先生转往上海,齐远山与欧阳安娜避居香港半年。
年初,陈炯明的叛军被驱逐,广州重回革命党手中。安娜回到越秀山的老庭院,只因喜欢那两株红豆树与芭蕉树。
手握大权的常凯申对齐远山多有提携,全看在欧阳安娜的面子上——因为1921年的平安夜,那笔慷慨的借款,堪比救命之恩。
身处大革命的中心,风云人物际会的漩涡,欧阳安娜却对政治不感兴趣。几年前,她梦想要做中国第一位女外交官,第一位女公使,第一位女外交总长,甚至第一位女总统。但自从女儿九色来到世上,她便放弃了所有梦想。
何况,她也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参加过巴黎和会,近距离接触过地球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比如美国总统、英国首相、法国总理……但在贫穷落后的中国,哪怕爬上权力的高峰,就像占据北洋政府的衮衮诸公,放到国际舞台上还不是个屁?
如今,她的人生便是相夫教子,闲来读读《浮生六记》,想象沈三白与芸娘的日子。哪怕芸娘吐血早逝,依旧值得安娜羡慕,这是她从未享受过的幸福。而她除了照顾女儿,便是回忆与秦北洋相处过的短暂时光,听着广州淋漓的雨声,看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春风红豆,夏雨芭蕉……
八月这一日,欧阳安娜难得出门,又撞上下雨天。齐远山跑出来为她撑伞,夫妻俩结伴去西关采购些粮米与衣服。三岁的女儿正在小床上午睡呢。而他们并没有发现,家门口对面的篱笆丛里,藏着一尊小镇墓兽,还有男人红肿湿润的双眼。
齐远山与安娜在伞下远去,秦北洋才从篱笆背后钻出来。他不是不想跟安娜打声招呼,跟结拜兄弟的远山叙叙旧,但仿佛他们之间有一堵墙,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或者会尴尬得想要死掉。
他抚摸九色的鬃毛,决定告别越秀山,找个屋檐下度过两日,等待登上去日本的客轮。
忽然,红豆与芭蕉树掩映的门扉开了一道缝。
先出来一只猫,全身乌黑的猫,核桃仁般的猫眼,正好看到了秦北洋。
哪怕有一万只黑猫在眼前折腾,他也会一眼就认出这只猫——来自武则天的孙女,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姐姐——永泰公主地宫的老猫,不晓得活了多少年,竟然还能在这里碰上?
猫直勾勾地看着他,也认出了他。
然后,九色向这只猫发出了咆哮。
一般来说,镇墓兽不会搭理普通的动物,尤其是人世间的猫猫狗狗,除非这动物已然成精,或是伪装成动物的镇墓兽?
“别动!”
秦北洋按住九色的脑袋,让它稍安勿躁,也许它闻到了这只猫散发的唐朝古墓气味?
照道理说,猫碰到凶悍的狗,必然是一溜烟就跑了,可这只老猫居然纹丝不动,镇定地看着不速之客的九色与秦北洋。
忽然,门扉里又钻出来一个人。
小女孩,三四岁模样,个头已长到秦北洋的胯部,披着一头自来卷的乌发,完全遮盖了后脖颈的鹿角胎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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