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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花繁一瞬色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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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闲情。庆光院笑着请自己喝茶时的眼神无声的打开他心中深藏的那些温柔美好的岁月。即便转了身份性别,她的语气却与记忆中的那人一般——

    昔年在源氏时,由于他是刀灵付丧神,照理来说无需睡眠歇息。且作为家主的贴身近侍,守护与照顾源赖光是自己最重要的职责。故而他时常会在源赖光的寝殿之外枯坐守夜,而源赖光是一个勤勉的家主,经常于深夜挑灯读书或处理公务。每次他处理完手头的事物,都会烹好热茶叫自己进去同饮。而自己一进去,就能看见坐榻前除了热茶之外还会有一件御寒的衣物跟自己喜欢的甜食。

    烛火之下的源赖光会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正如现在自己面前那容笑端丽的尼君——

    禅室内烛火高烧通明,她与鬼切相对而坐。高烛明昼下,暖融的火光令她的眉目横生一丝难言妩媚,乍眼一瞥竟堪明艳犹如高烛照海棠。鬼切怔怔的看着这个与记忆中的武将七分相似的女人,只觉她的模样俨然就是柔和了全部棱角的源赖光。

    “施主夜半来访说是有话长述,怎么如今却是不开口,只是盯着贫尼看?”庆光院颦笑端方,吐音遣词却是京都贵族一派的矜雅华重:“倒是施主身为男子,拿刀佩剑夜闯尼寺在先,直视打量女子失礼唐突在后,且形容潦草不修边幅……贫尼也想知道,前世的贫尼,究竟与施主有何渊源?”

    鬼切闻言,脑子里又回想起源赖光开口闭口毫无教养的谆谆教诲。但若是前世,他还能与源赖光吵嚷着杠上两句,反正源赖光也只会笑着看着自己。然现在源赖光成了个女子,自己只能收敛些。他讪讪收回目光,不服管的性子却还是让他想杠上几杠:“不就多看几眼么?看了又不会少块肉……再说我形貌如何与旁人何干?我为妖鬼,本就自在随心而活。”他说着一顿,唇角微翘间竟是带了几分促狭笑意:“还是你这辈子成了女子,喜欢那些形容温雅气质端重的男子?”

    鬼切说罢才觉自己失言,因为在一个出家人面前提及凡俗之事委实是极大的不敬。可庆光院却并未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反倒笑道:“贫尼身为人类,不知妖鬼之道,倒是让施主见笑了。且施主顺应本心而活,才真是堪破凡俗之扰得大自在。而佛语亦有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相者,红粉骷髅,白骨皮肉。形貌外在好比——”

    “花繁一瞬,形色浮云。”庆光院方说完一半,却不曾想到下半句二人却是异口同声。

    “……”话音方落,二人同时相对而望,惊诧一瞬时,庆光院却是眸光微动,半晌之后方回过神掩唇一笑:“没想到施主竟知此层典故引用,且听施主口音,抑扬雅正如京都贵族一般,不知施主可是出身京都贵族之家?”

    “……是你前世,曾教过我的。”鬼切心头蓦地一动,他端起茶碗,凝视起那白瓷中一汪潋滟凝碧,眼神却是逐渐悠远起来——

    透过那层翠色,他似看见了六百年前的新桥烟柳在风中拂摆出潋滟的弧。青阳和煦,斜透碧枝荫诱于廊下投下的碎影光斑如星点。难得闲暇的源赖光命仆从将书案搬至廊下教自己识字读书,奈何自己于学识方面的天赋与刀术方面的天赋呈反比,汉字汉话学的是颠三倒四令源赖光无言以对。可源赖光又怎会允许源氏重宝是个不知风雅徒有其表的草包?既然鬼切一时半会学不会,那就潜移默化的慢慢教。

    刚将自己带回源氏本宅的源赖光亦是少年,平日里亦会请学识渊博的先生前来讲学。他不顾旁人劝阻尊卑有别,硬是要带着自己一块儿听学。课下源赖光读书时,自己就在他身旁擦着刀。长此以往耳濡目染下,鬼切虽汉字汉话还是不好,但却也勉强能称得上是腹有诗书。

    直到后来源赖光承掌大权经常外出征战退治,带着自己读书听学的机会才逐渐少了。而到了源赖光上了年纪鲜少外出时,他却又如少年时一般,喜欢一面看着自己习刀擦刃一面坐在庭廊之下有一茬没一茬的读着书。无声之间,好似岁月又流转至初遇之时。源赖光会在自己休息时如从前一般讲着和歌与汉诗,自己虽听得一知半解,还常常做出不耐之状与他争执,然心底却是愿意听的。

    而那时的源赖光或许是上了年纪不屑再开口,或许是已经认清自己朽木不可雕也这个现实。他总是在自己故作吵闹时微笑的看着,等着自己吵闹完后还是会继续听他讲那些和歌与汉诗。虽然鬼切心底极不愿承认,但他却知,只要呆在源赖光身边,就是最好的。

    回忆中的一日一岁一人尽入诗行。盏中涟漪已停,如岁月催醒久别成痴:“你还教过我汉字汉话唐诗和歌跟礼节教养,甚至说话也教过。”

    鬼切一面说着一面端正了坐姿,若忽略他那一头颇为不羁的狂乱白发,那气度真堪称端雅高华。

    见着鬼切下意识流露出的怅惘之色,庆光院却忽感心头一窒,好似有什么潜藏之物要破封而出一般。她心道奇怪,面上却依旧不失礼数的柔婉笑道:“看来我前世还是个颇为博学风雅之人……施主,您不是说要与贫尼讲讲前世因缘么?”

    “这真是说来话长,前世的你不是女子,而是堂堂男儿。我们之间,还有一场生死对决之约……”鬼切理了理思绪,抿了口茶后娓娓而述——他从二人大晦日初遇说起,将封妖入刀相伴十载、大江山退治反目成仇孤身行刺、山海一战断刃重铸砥炼韧心历历数来,直到说道他们最后风霜共度生死对决赋予人心时一顿,又说起前世他也曾找到过源赖光,只因自己晚到一步,前世的少年为护他人死于乱世强盗之手。

    这还是鬼切第一次历数自己的过往,细细相数之下,鬼切方惊诧发觉原来自己竟与源赖光同历了那么多,而他发觉,自己几乎所有有价值的经历,都与源赖光相绑——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与源赖光的羁绊竟牵扯不断了六百余年——

    那支撑自己寻觅六百余年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执念?再深的仇恨与愧疚,为何历经数次轮回也不曾消弭?鬼切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带着不解的眼神看向庆光院,希望能从这个出世之人的口中得到答案:“你曾说你欠我,却从不说欠我什么。我问你,你也不答。我不明白,说完一句话很难吗?”

    “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可言表的难言之隐,大概前世的贫尼,心中亦有不可告知施主的事吧。”庆光院听得鬼切不解发问,思忖半晌后却是无奈一笑:“贫尼委实不曾想到自己与施主前缘如此深厚。只可惜轮回转生会失去前世记忆,贫尼委实不可得知当时之语。”

    鬼切听得庆光院所言,不禁有些恹恹的低下了头。庆光院见状,眸光中不由流露出几分讶然之色。她只道鬼切作为断恶之刃立身于世,应是极为凌厉果决的一个付丧神。虽然方才初见时,他给自己的感觉的确是那般孤戾。可此时闷闷不乐低着头的他,倒像是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为何他会露出这样的情态呢?他分明拥有看不见尽头的生命与强大的力量,为何拥有了凡人最欣羡的东西,他却孤独如似一无所有?

    庆光院心头一动,在一瞬竟欲起身上前将那白发恶鬼拥入怀中。这如此僭矩的想法凭空出现在她脑海,就像是刻入灵魂的本能。她定了定神,只好轻言安慰道:“每一次转世,都是一次崭新的开始,一个全新的人。但无论如何,贫尼能肯定,每一次与施主相遇,都是令人愉悦开怀的。在施主眼里,我们应不算初见。那贫尼只好在此说一句迟来的幸会,还望施主恕贫尼失礼。”

    鬼切闻言一怔,不禁抬眼看向了庆光院。他细细揣摩着她的话,半晌后终是流露出些许笑意:“崭新的人么……倒的确是崭新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转生为女子。”鬼切一面说着,又想着方才庆光院说开心认识自己,故而失落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他向来对源赖光心口如一惯了,心中所想难免脱口而出:“你今世既为女子,又生的如此美丽非凡,怎么想着做了尼姑?”

    鬼切此言委实有些冒昧,可庆光院却也不恼。跟着鬼切闲聊之时,竟让她生出难言熟稔,好似与故人久别重逢。一种难言的满足之感逐渐充斥了她的内心,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出家一事说来荒谬,贫尼倒不是自愿落发出家的。”她说着却是苦涩一笑,眸中怅惘难言:“贫尼出身于京都公家名族六条氏,然母亲出身卑微,加之贫尼天生白发赤瞳,为旁人言道乃是恶鬼之女。父亲惟恐贫尼为祸家族,便将贫尼送至庆光院寄养……只是自送走之后,贫尼就再未曾见过父母了。”

    “……你这父亲也挺混账的,你前世也是这般形貌,还不是建功立业封侯拜相?”鬼切不曾想这一世的源赖光命途竟如此多舛,他下意识的骂了句这没心没肺的父亲,却也想着前世源氏一大家子都是白发赤瞳也不存在什么嫌弃不嫌弃。然这句话他只是默默的吞进肚子,转而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可曾后悔过出家呢?”

    “贫尼长于庆光院,又何来后悔呢?且庆光院中女尼,大部分皆是命苦女子。有的如贫尼一般身怀有异,有的为薄情人所伤,有的为父母所抛弃,还有些是从花街柳巷里逃出的……人世诸苦无常,如今贫尼倒是庆幸能常伴青灯古佛寻的心之安宁而倍感幸运。”庆光院凝视着鬼切,容笑柔婉间却带上了不自知的试探:“这般的贫尼,可是与你记忆中的故人相差过大?”

    “是差的挺大,前世的你有着远大的志向和野心,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不过现在看来,你在认准一条道就走到黑这一点倒没怎么变。”鬼切是一点也没给源赖光留面子。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庭外鸡鸣三声,原是二人相谈甚欢,不自觉间已快至卯时。

    “与施主……不,鬼切一见如故,聊得也太过尽兴了些,竟是忘了时间。然今日我……我还需出发往江户城拜觐将军去给大奥女眷讲学,委实不便多聊,待再见之时再畅叙相谈罢。”庆光院说罢便匆匆起身,然却是第一次用上了久违的自称。她不愿在这个无论出于何种执念追寻自己六百余年的付丧神面前说出二人身份之差的话。这是他们生世不休的羁绊与因缘,她无法逃避,也不愿逃避。

    她一直以为,自己从出生开始便被这红尘俗世所排斥厌恶,一念跳脱红尘万年去远或许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可如今她又觉着自己像个风筝,一根名为血契的因缘跨越了重重时光似要将她拉往那个此生从未经历过的尘世。

    尘世究竟为何呢?若是诸般皆苦庸人自扰,那为何还有人会沉溺于此?为何眼前恶鬼,即便在遭受自己赋予他的诸多苦难,却还要执着于寻觅而来呢?她想鬼切苦苦追寻的未尽答案,亦或许便是自己始终参悟不透的那一道因缘。

    心绪纷杂之际,匆匆起身的她一时不慎竟为袈裟所绊。眼见即将摔倒之时,鬼切下意识的起身扶住了她。庆光院在扶住鬼切手臂的一刹,心头却是蓦地一动,好似觉着这个动作她曾做过千百次——有时是一个黑衣武士向自己伸来的手,有时是自己去牵那清隽少年的手。恍惚之间,她看见在烟雨缥缈的渡桥上,撑着八十四骨紫竹伞的白衣公子回首一顾间,对上了一双赤色眼瞳。那白发白衣的青年一把揽过他,避开了过路车驾溅起的水花。

    她看不清那白发大将的面容,却听他笑道:“久等了,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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