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赖光又又又死了,但是鬼切的旅程仍在继续。
开了上帝视角的源赖光看见鬼切并未回到大江山,而是乘着彩色的纸鸢翩然落入京都。江户时代的京都风貌已与平安时代相差甚远,街道楼阁变化令源赖光根本认不出此为故地。可鬼切却自罗生门下的石碑起,用脚步直线丈量着距离。他沿着直线走了两千五百步,又左转走了一千八百步,终于停是了一处公家的别院前。
青瓦白墙的别院之内尚有人声,似有孩童在内嬉闹。鬼切隐去身形,不顾形象的轻巧翻墙而入。他的动作已比当年第一次随着源赖光偷跑出去,但为参加花火大会耽误了时间,以至于过了门禁只能翻墙回府时娴熟不少。入墙之后,鬼切又用脚步逐步丈量着全然陌生的房屋格局,最终他停在了一棵有两人合抱粗细的花树之下,日光自茂密层叠的树梢上散落如星,树上白槿盛放,恍然之间,似回当年。
他抬手轻轻的抚上那棵百年老树,眼底尽敛凶戾之意,只余柔和释然,犹似多年后,故人白发相逢。
源赖光怔怔的看着白槿花下的少年,忽然间明白了鬼切的用意,也终于明白了此地是为何处。
这里曾是源氏主宅旧址,历经世事变迁后,这处宅邸也历经无数易手翻修。尘世沧海桑田百年倏忽,故地再临便是他这个曾经的家主也不可辨故地何处。可他作为鬼切曾经的主人,却是最知晓这锋锐无匹的付丧神是个从源氏走出两条街后就能迷路的、无可救药的路盲。但就是这样一个路盲的付丧神,却用最笨的方式,一步步的记住了回去的路。从罗生门到源赖光寝殿外的白槿树下,一共是分毫不差的四千八百七十二步。
源赖光从不知,鬼切是于何时记住了这一段路……这条路,他究竟反反复复走过多少次,才烙印镌刻在灵魂之上,哪怕时移世易也不曾忘却。
庭前白槿繁茂依旧,仿佛不曾为岁月侵蚀,如一处时光的坐标亦或是灯塔。它静默的伫立在那里,无声的记录了白衣的付丧神与骄傲英武的源氏家主短如潮汐的共处时光——他们在树下切磋、饮酒、赏花、读书、小憩、生离、死别。
但源赖光却仍记得,这一棵白槿,曾是他年少之时与鬼切亲手共植——
那是六百余年前某一个春日的午后,源氏重宝首次随家主外出退治征战并大获全胜。初次在外人面前展露锋芒的黑衣且沉默的付丧神令源氏整军上下为之忌惮。日光之下,三花五叶龙胆旗旁高悬着为恶妖鬼的头颅。浓腥的鲜血枯涸在妖鬼杂乱的头发上,浑浊的眼球就这般睁着盯着旗下端坐与骏马之上的付丧神。
人言令鬼切有些惴惴不安,他虽不言语,但也知旁人对自己的畏惧。源氏的家臣们爱戴着年少有为的少主,可却不能将这份敬慕与接纳赋予一个只为杀戮出鞘的付丧神,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始终都是个横空出世的外来者。思至此处,鬼切不禁偷偷看向他的主人,他不知自己的锋锐与肃杀是否会招致主人的厌弃或猜忌。可就在他心怀忐忑时,源赖光却忽的勒马停下,鬼切不解,抬眼相望,却见主人在自己面前卸去所有的沉稳端重。
源赖光笑意暖煦,只有在付丧神的面前,他才是眉宇飞扬的少年而不是那少年老成的源氏少主。他向鬼切的颊畔伸出手,竟当着千军之前作抚颊之状。鬼切见此情形登时呆愣住,然满肚子的‘于礼不合’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可源赖光没有抚上他的面颊,而是伸手越过他的颊侧,自他肩旁摘下一朵盛放的白槿花。
他笑着将白槿花簪在了鬼切的鬓角,眉眼间俱是笑意与骄傲:“这花勉强可衬我源氏的重宝……鬼切,你不必太过拘谨,你该挺胸且骄傲的让所有人看看,你是至强之刃,亦是至美之人。”
这不是鬼切第一次被夸赞,但以往的夸赞,都只是干巴巴的、只将他当做一把好用的武器来品鉴。被主人于人前直言夸赞美丽,这还是第一次——鬼切只觉自己的颊畔耳梢都快烧起来了,可不知为何,他听到人后对他的议论也从畏惧开始转变为欣赏。那时的他还不知,人们对于美丽的事物总是格外的宽容和愿意接纳,他那刀锋一般锐利且具有侵略性的容貌被家臣与他所获的荣耀战功一般交口相传,渐渐地,他成了继英武的少主之外第二个令源氏家族骄傲的存在。
回去之后,源赖光对鬼切道此次退治,鬼切当属首功,问及他想要什么奖励。鬼切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说请主人再为鬼切寻一朵当日之花罢。
源赖光眉峰一挑,显然是对这个小小的请愿感到惊讶。但当他看见鬼切认真的眼神,心下一动间,却是郑重的答应了他。
第二日清晨,一棵盛放的白槿花树便被家仆送入源氏主宅,源赖光拉着鬼切一块将之种在了那满园盛开的龙胆花旁。种下之后,源赖光又摘下一朵花别在了鬼切的鬓旁。少年轻轻的拥住他的刀,在刀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低声道——
“世间唯有白槿与龙胆,才堪配我举世无双的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