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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算账的想也不想,斩钉截铁答道:“既不打尖也不住店,小二,送客。”那店小二应和一声,弓着身子,小跑着就要去请姓秦的出去。右侧两名带刀黑衣巡查见状,径直拦住,店小二却并不抬头看他们一眼,身形一闪,竟从两人之间穿过。那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当即拔刀向后斩去,又有一名黑衣巡查,先挥手洒出三枚银针,随后又有三枚铁蒺藜,分打小二上下两路,这三人分工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配合。店小二却并不慌乱,左手把肩上麻布摘下一抖,手腕向上一翻做个扬起的手势,便将那六枚暗器裹入麻布之中,顺势抛给了后面那两人,那两人举刀打落暗器,径直劈向店小二。射暗器那人冷哼一声,抬手射出一束银针,那银针破空而去,速度竟有不同,先是一束,其后竟分向店小二腰间三处大穴而去,又有一戴着拳套的黑衣巡查,脚一蹬地,欺身向前,一拳击向店小二面门,店小二忽然缩着身子向后一靠,身后持刀二人五指转动,刀尖翻转,眼看就要砍入店小二双肩,却在触及店小二衣服时寸寸碎裂,那二人显然早有准备,弃刀不用,靴子后跟处蹭的露出一截剑尖,踹向小二大腿。此时,那拳头和暗器亦来势汹汹,店小二袖间滑出一根木筷,指尖转动,将银针挡下,同时翻身做个躺下的姿势,踢飞身后二人,却正将天灵盖对着拳头。出拳那人脚步不停,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残忍,店小二依旧不言不语,却把手中木筷握紧,画个半圆刺入拳师手腕之中,这一番打斗迅捷干脆,最后那一刺隐约有破空声,拳师一声惨叫,捂着手腕半跪在地。
余下巡查见状就要上前,秦首座却扬起折扇,做个停下的手势,鼓着掌笑道:“梁先生一身武艺果真潇洒,你们几个就不要去丢我缉律司的脸了,回来吧。”
那店小二嘿嘿一笑,并不说什么,只是心疼地看了一眼失手打碎的桌椅,做了个送客的姿势。姓夏的算账书生在柜台处划拨算盘,淡淡吐出一句:“檀香紫檀木桌椅三套,麻布一只,木筷一根,共计十七金五两,秦首座付了账,就请回衙门办差去吧。”
那秦首座闻言,打开折扇,露出纸面上的千里江山图,挥扇微笑道:“夏大人,你还没问我要找的人是谁呢?这个人你可熟,当初蓝白坊承皇命铸造‘送君千里’,你可是大力举荐他做督事官呐,现如今他携秘宝逃窜,夏大人不关心关心?”
这话一出,大堂里众人齐刷刷盯向两人。先前店小二与缉律司众人的一番打斗,客栈里众人权当无事发生,但‘送君千里’四字一出,众人的目光却都异样起来。那算账的书生皱了皱眉,并不答话,店小二拍拍手上的土,冷冷开口道:“秦江华,缉律司的事情与客栈无关,算账的离开蓝白坊已经十余年,三个月前的案子也要找他?缉律司是猪圈吗?”
秦江华不但不生气,反而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之后,嘲弄地说道:“客栈是世外桃源吗?一躲进来就立地成佛?夏金衣,我给你个面子,是因为你曾是缉律司的前辈,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算账?算得清吗?算得清你手上一百七十二条性命吗?”啪,手中折扇一合,秦江华起身离开,临走前回头看一眼店小二,做个割喉的手势,神色平静,眼底露出一丝不屑。几名黑衣巡查恨恨地看了一眼店小二,扶着受伤的同僚,列队离开。
缉律司的人走后,客栈里的客人们依旧喝酒。几名客人不约而同走出客栈,回望一眼算账的,意味深长,上马远去。店小二冷哼一声,收拾好一地狼藉,又在客人间穿梭,算账的书生轻叹一口气,却对上了杜衡好奇的眼神。
“夏先生?金衣神捕?”杜衡小心地问道。算账的瞥了他一眼,低头不语。杜衡听父亲谈起过这个名字,说他是缉律司的高手,又是天下闻名的神捕,为人刚正却不迂腐,可惜错判一件大案,从此归隐。眼前这算账的一身粗衣,算盘打得倒是熟稔,只是左手手背一道伤疤分外明显,杜衡盯着夏金衣看了半天,夏金衣也没抬头看他一眼,他歪了歪头,觉得无聊就跳下凳子跑去后院玩,在他转身离开之时,夏金衣抬头看他一眼,不言不语。
后院之中,杜衡并未见到当日那厨子,只有古井依旧,他走到井边,对着井水喃喃道:“我现在奇怪的很,一犯困就要睡觉,一睡就好久,迷迷糊糊的,离家又远,怎么办呢?”井水幽幽,并不答话,杜衡绕着井开始一边踱步一边回想,夏日虽炎,但院中老树庇荫,古井之中又有缕缕寒意,杜衡身着一件单衣,也并不觉得闷热。杜衡此时最大的目标就是回家,可自己的身体似乎出了什么问题,而且算账的夏金衣说外面乱,自己除了在瑶华岛上误打误撞练出来的内力,也没什么能保全自己的。
“哎!内力?”杜衡想到此处,怔了一怔,盘腿坐下,聚气凝神,却发觉气海之中空空如也,运不起一丝内力,这倒并没有使他觉得恐惧,只是有点可惜——这内力来的轻松,去的也莫名其妙,但以常理而言,散去内力之后,经脉会因丹田失力而阻塞,最好的情况也是体弱内伤,但杜衡自醒来就没什么感觉,反倒感觉五感六识较之初学时更为强健,经脉也并无不适。杜衡皱皱眉,疑惑道:“难道医书上写错了?”
正此时,身后却突兀的传来一个粗浑的声音:“什么错了?”
杜衡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却看到厨子提着两只烧鸡,笑呵呵地站在树荫下。杜衡挠了挠头,回道:“医术上说散功以后会经脉不畅,气海凝结,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不小心功力全失,偏偏还活蹦乱跳没事人的样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厨子想了想,举起手中的烧鸡,说道:“你朋友这种情况,医书也有记载。我先把这个放到厨房,等下和你详谈。”说罢,转身去放烧鸡,杜衡看着这两只美味烧鸡,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不一会,厨子端了一盘切好的烧鸡,走到树下石桌旁招呼杜衡过来,递过一双筷子,厨子说道:“边吃边说吧。”说着,又从石桌下拎出一坛酒,看样子要讲的话还不少。杜衡开心的道谢,就开始大快朵颐。
厨子倒不怎么多吃,他倒了一碗酒,润了润嗓子,开口道:“习武之人,最早是没有内力之说的,全靠打磨筋骨,练就体魄,后来有人感悟天地运行之气,化为己用,以气海为载,修出这一股神奇的力量。这些话老生常谈了,你家里人定也讲过,我就不多提了。你先前说散功一事,又有诸多情况,有天灾有**。经脉如驿道,内力如军卒,运气提功便如调兵遣将一般,军卒行过,会使驿道更为结实,驿道宽阔,行军自然也方便。有内力深厚者,经脉俱通,已成定势,散功也只会毁掉气海丹田,于身体无大碍,此等人物可遇不可求;也有借外力修内息者,在化为己用之前,以诸如明心法门、唯我独尊法等奇妙功法散去外功,可无碍;又有天生经脉通顺者,是天生武夫,这种人千万里无一,三百年里也就一个俞中石;还有呢,就是有大毅力者,能破而后立,以残缺之躯重修内力,这种人倒可敬,可惜的是,若非有大机缘,此生无望成就一流高手。哎哎哎你慢点吃,鸡骨头细。”
杜衡舔了舔嘴角的油,说道:“倘若他即无本事、也无机缘、又无毅力呢?”厨子哈哈大笑一声,又喝了一口酒,说道:“世上奇妙之事无穷无尽,哪里是几本书讲得完的,若真是有如此奇妙的人物,那我需得认识认识,小家伙,你那朋友是何人啊?”杜衡机灵道:“他是我一个忘年交,平时深居简出不见外人的,有机会我介绍给你认识吧。”
厨子点点头,说道:“隐士高人往往有奇妙际遇,如此我就先谢过你啦。”说罢,斟一杯酒一口饮尽,继续道:“也不知怎的,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这孩子亲近,长得也俊俏。你是虞山哪家的娃娃,莫不是杜府?”
杜衡笑嘻嘻回道:“我本是扬州人,去年搬到虞山脚下程家庄,舅舅带我来这里寻个教武功的师傅,只是不知怎的,就不见了踪迹。”这番话自
然是胡诌,但自小家中管他虽不严,偏偏这一事日夜告诫,即不可随意泄露身份,杜衡心里默默告罪一声,便胡乱编了个身世。厨子也不多问,破口骂了一声杜衡口中不负责任的舅舅,继续道:“你要学武,来着襄州地界,怕也是学不到什么的:长安城里日日想着禁武,这襄州又是缉律司的狗窝,早些想法子回家去吧。”顿了顿,厨子犹豫道:“先前看你的姿势,应当学过武艺,要不你演练一番,我虽不是什么大家,也可以教你点东西。”
杜衡闻言,尴尬的笑了笑,满打满算他学过的,也只有楚玄云教的营清卫浊,可那是养生的功法,沉吟片刻,杜衡双手握拳,左置于腰,右平与肩,正是营清卫浊的起手,不过他只挑这功法里看起来正常的动作,挑挑捡捡做完收工。厨子皱着眉道:“你这招式古怪,怎的一招未完,又接了一式别的。”说着,举起筷子,闭目挥舞,杜衡看来只是一阵指指点点罢了,但若是楚玄云在此,定能看出,这厨子在以木筷画出这门功夫的行功路线,只是这功夫毕竟难得,加之杜衡演练的残缺,厨子随意画了画,便停下来说道:“你这功法不重杀伐,也不是什么邪门路子,只是你学的不到位,应当是有其他招式。但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功法,非是寻常小门小派能教出来的,若我猜的不错,应当与七情谷有关?”
杜衡一愣,下意识点点头,陆离曾言楚玄云是七情谷圣手,只是这厨子是怎么猜出来的,他好奇的问道:“叔叔你真的是厨子吗?怎么能猜到的?”
厨子笑嘻嘻说道:“厨子自然是厨子,厨子也能会武功嘛,不冲突。你这功夫虽不齐,但大致是温养经脉的路子,脉理总离不了医道,医道离不了七情谷,随口诈一诈嘛。”
杜衡白了他一眼,心想:这客栈真奇妙,算账的是神捕,跑堂的是高手,后厨也不差,不知道那掌柜的是什么人?问了问厨子,厨子却摆摆手,直接说道:“掌柜的一天天不见人影,你问了也没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叫啥。”说罢,继续道:“你既然学过点七情谷的东西,那就好办了,我教你一套剑术,也不重杀伐,不和你的路子相违,你若有意,出门右行,去打铁的哪里寻两把未开封的剑来。”
杜衡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懒洋洋的说道:“吃饱喝足正该睡,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玩的,叔叔你不困嘛?”厨子一时语塞。杜衡就对学武提不起精神,诚然那纵横江湖是快意潇洒,可是杜衡还是更喜欢做个局外人听故事,他自小生长在武学世家,若是换个人,到他这个年纪,定已小有所成,可他天性懒散,没办法的事。
他这样子,厨子却也不恼,只笑骂一句,就收拾东西回厨房去了。杜衡打个饱嗝,一边回房一边思索如何回家。一撩门帘,正瞅见算账的和店小二小声交谈着什么,一见他来,便噤声不语了,只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杜衡抹了抹嘴角的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算账的和店小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招呼杜衡去柜台旁一张桌子上坐下。三人坐在一起,算账的开口道:“你姓杜,叫什么?”这话自然是问杜衡的,杜衡乖乖答道:“我叫杜迟,迟是迟缓的迟。”
店小二又说道:“你刚刚在后院和严胖子讲话,讲了什么我不多问,只想问你一句,你愿不愿跟他学武?”这话讲的莫名其妙,哪有见面三四天就要人拜师学艺的,这客栈处处诡秘,里面的人也奇奇怪怪。算账的看出他心中疑惑,说道:“厨子姓严,叫严云平,十年前是长安巡捕司教头,和我一齐来此。”讲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在措词,而后继续道:“老严师从东海黄公,门中长辈弟子因一桩大事尽数死绝,传承眼看要断在他手里。我这几日看你和他相谈甚欢,品行也端正,他似乎有意传你些功夫,不知?”
杜衡听了这话,倒是奇怪。厨子与他相谈不假,可又没多话,哪里来的甚欢?他歪了歪头,说道:“严叔叔今天说要教我剑法来着。”那两人听得此话,眼神之中露出一抹喜色,店小二忙问道:“他教了你什么,赤金伏虎刀?还是鲸鲵破浪刀?”杜衡摇头道:“都不是,是什么剑法,不过我没学。”店小二和算账的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迷惑。
“剑法?”算账的喃喃道,继而对杜衡问道:“你为何不学,抱恙?家规?已有师傅?”杜衡的回答干脆的很:“困了。不想学。”
店小二皱眉,似乎觉得杜衡在戏弄他,没好气的说道:“小子,你住在客栈,理应知道这里的人都带些本事,难道你就不想学点?日后行走江湖,打出一片威风,扬名立万,光宗耀祖,传出去也不枉在这江湖中走过。”杜衡抹了抹嘴,轻轻地说道:“我还小嘛,哪有那么多事情要想。”心中想的却是:那些书上的大人物,哪一个不是千辛万苦博盛名,我要是不小心成了书上写的小人物,到头来一败涂地,那多惨啊。
店小二白他一眼,夏金衣开口道:“我在客栈算了十年帐,往年查案的本事却还没全丢了。杜迟,你尚年幼,但心思不浅,处变不惊,这份本事是自己天生的,也是家里造就的。岳州只有杜府有这种本事。”听到此处,杜衡握紧拳头,脸上却仍是笑嘻嘻的,夏金衣继续说道:“但杜府年轻一代共三人,庶出两人皆是女子,幼子杜衡前些日子拜南谷寺方丈为师,他倒是和你年纪相仿,但你却不是他,杜府中人向来特立独行,你心地良善,倒像是颍川的。若说你不是岳州人士,你身上的玉佩雕刻手艺却有岳州桐叶坊的痕迹……”夏金衣话越讲越多,店小二不耐烦的打断他,说道:“行了行了,你老毛病又犯。”
杜衡却全然愣住了,自己明明数月未归家,怎么又去南谷寺做和尚去了?他竭力抑制住自己神色,落在夏金衣眼里,自然就是被识破谎言后的失态,店小二开口道:“你是不是杜迟,是不是岳州虞山人士,我们一概不关心。”顿了顿,店小二继续道:“我们三个做了十多年伙计,掌柜的说严胖子的功夫最高,我不服,却不能和他打一场,憋了十年。”一拍桌子,店小二愤愤地说道:“那胖子就是躲着不打,掌柜的又管的严。嗨呀!哪里像个练武的嘛。”
夏金衣敲了敲桌子,接着店小二的话说道:“老严有个儿子,去世的时候年纪和你相仿,他待你温和怕也是因此,你刚来,怕是不知道,老严做捕快时和我一个上司,好家伙,三年整没见他笑过,后来熟络了,他才和我说,不笑是为执刀静——这是他师门的口诀。”讲到这里,夏金衣叹一口气,说道:“他师门遭难,无一幸免,有一日喝醉了他和我讲,此生最怕传承断绝,无颜去黄泉下见师父。”店小二也面露悲色。杜衡方才从南谷寺里缓过来,心中压下疑虑,听着二人讲这一大通,心下对厨子多几分同情,心中大概有些眉目,理了理思路,杜衡说道:“那你们是要我学严叔叔的武功?”
“不错,既为了却老严的心愿,也为纯粹武学之争。”夏金衣点头道。杜衡疑惑的问道:“为什么是我?十多年来就等一个我?”
夏金衣与店小二同时露出悲色,店小二苦笑一声,道:“我们来这里时约法三章,从此我只是跑堂伙计,他只是算账秀才,胖子只是个烧灶厨子,再没什么梁希诚、夏金衣、严云平。如今掌柜的远去密州,冬至才回,时机难再逢,你来的也算是时候。”
杜衡对他们口中的掌柜越发好奇,店小二梁希诚武艺非凡、算账的夏金衣是一方名捕、严云平武学造诣亦是非凡,此三人谈及掌柜莫不是多加尊崇,也不愿多提,这人可着实有些神奇了。他一时不知是否该拒绝或是接受,那二人也不再说什么,只说让杜衡好好考虑,便又回做本职去了。杜衡心底的疑惑拧成一团,梗在心头:另一个自己,瑶华岛诸人,南谷寺,学武,客栈,他昏昏沉沉上楼,又有睡意袭来,躺在床上,盯着豆大烛火,慢慢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