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赦虽然背对着这些人,但是他看得到,跟他同席的姚家舅爷显然听到了,因为对方双眼盯着那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想不到啊~!”
“可不是呢~!”
“我有一事不明,这贾家没规矩是出了名的,林盐政又是从京里出去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家的事儿?为何要把女儿托付给他家?”
“这,这不是扬州巡盐御史这个官儿不好做吗!远的不说,从老圣人在位年间到当今,盐政上有几个官儿好下场!林盐政竟然是几十年来唯一一个全尸的!”
旁有一人插话道:“可不是!那位置磨人那~!林大人当年在官场上可是一出了名儿的人精子,可还不是生生地耗在那位置上!”
“就是就是。”
附和的人显然也是官吏,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心有戚戚焉。
那先头说话的人道:“我看呀,林大人不是不知道贾家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因为他那个位置不得不把女儿托付给贾家。不然,任送到谁家,都会被人拿捏。送到贾家,大不了舍了钱财,好歹能让女儿平安长大。”
“难怪杨四公子要自己出钱给妻子置办嫁妆,杨侍郎竟然没说什么就应了。显然,杨侍郎也是知道这事儿的。”
“你们没听说吗,杨侍郎也有为这个媳妇准备嫁妆,听说有这个数儿!”
“三千两?”
“是三万两!”
“这么多?”
“真的假的?”
“我跟慎家有亲,听他们家老太太偶然提起过,假不了。”
“按照林盐政与杨家的交情,他应该有一笔银子存在杨家,预备着给女儿置办嫁妆吧?难不成是这笔?”
“不是。林大人寄存在杨家的银子是五万两。林盐政与杨家有大恩,杨侍郎这才另外准备了三万两。”
“怎么可能!杨大人嫁女儿也才用了多少?!”
“那如何一样?杨家大姑娘本是庶出。”
“林大人疼女儿可谓是疼到骨子里了。挑的也是难得的好人家!”
“可不是!”
“你们说,御史台……”
“嘘!”
这一声声传到贾赦的耳朵里,虽然不曾回头,但是看到对面姚家舅爷的模样,贾赦就知道,人家是注意到了他,这才不说了。
贾赦心惊肉跳,觉得自己跟坐在了火炉子上没有什么区别!
贾家早就把林如海的遗产花了个干干净净!现在的荣国府,别说是还上全部!就是连零头都拿不出来!
贾赦也是从三十年前走过来的,就是他不怎么聪明,还是个死宅,实际上跟废物差不多。可是他终究是从那个年月里走过来的,他很清楚,权势之争意味着什么!
言官的能力,当今和太上皇两方的角逐,新贵旧臣的交替……
明明是在夏日里,贾赦竟然硬生生地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上都湿透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觉得让儿子去平安州没什么的话,那么现在,他只觉得不好!要不然,这些官吏为何敢当着他的面说?还不是因为荣国府这张招牌已经不够用了!
想到今年开年以来,贾家门可罗雀,只有一个岭南来的官儿给贾家门上送了礼,再想到今天筵席上的这番话,贾赦心中雪亮:
原来他们贾家早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可怜他直到今天才知道!
贾琏就坐在父亲身边,他也是个伶俐人,虽然不够聪明,好歹知道察言观色,因此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席上其他客人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再看看父亲,整个人都傻了:
“父,父亲?”
贾琏小声对贾赦道。
“一会儿我们马上回家,回家之后,我,你跟我一起上本请求出宗。”
“父,父亲,什么样的事儿,必须要出宗?我们府里还有娘娘呢!”
“听我的!出宗!要不然,我跟你父子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
晴天霹雳!
恩断义绝?这,这跟告他不孝有什么区别?他有这么糟吗?父亲要这样对他?
贾琏都懵了。
如果不是贾赦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绝对麻溜地滑跪下去。
“你想不想活?”
贾赦压低了声音,死死地盯着贾琏。
贾琏傻傻地点头。
“那就听我的。”
贾琏没办法。他对自己的父亲全无敬畏信服,但是他却知道今天贾赦如果有个好歹,他也落不到好,只能点头。
因为心里存了事儿,贾赦几乎是筵席结束的第一时间就起身告辞,引得众宾客都奇怪地望向他们父子。
可是贾赦已经顾不得了。
女宾那边已经先一步展示完嫁妆清单副本和私房清单副本,女宾们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说话,邢夫人得到侍女的通知,虽然意犹未尽却还是立刻起身向慎氏姚氏告辞。
她向来是不会违逆贾赦的。
反而是王夫人王熙凤两个都非常不高兴。
王夫人还想着借杨家的宴会,搭上贵人呢。
可是贾赦都派人来通知了,邢夫人要走,王夫人也不得不跟着。毕竟,今天贾政没来,王夫人是作为邢夫人的陪客来的,跟王熙凤差不多。
不提贾赦离开这段插曲,且说杨家这边,贾赦不顾规矩率先走了,自然,跟梁尚书这样的高官们也不可能久坐。
梁尚书跟杨家告辞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杨侍郎已经长成的四个儿子,尤其是第四子杨琛。
梁尚书道:“贤侄,老夫有一事不明。那十三万两银子本来就是你的,就是均分,也该有你一份,你为何不要?”
杨琛答道:“大人见笑了,小侄一点愚见:家母的陪嫁是我应得的,已然不菲,而这笔银钱之于侄儿不过是意外之财。既然小侄已经得家母偌大陪嫁,这些银钱自然应当拿出来分与众兄弟姐妹,亦是同喜。”
杨琛说这话的时候,梁尚书一直盯着他,见他果然没有一丝勉强,当即颔首:“原来如此。杨侍郎,恭喜。”
“尚书大人过奖了。”
六部的官员公务很多,就是有点闲暇也只会为了润笔而特意空出时间——没办法,朝廷给官员的俸禄实在是太过菲薄。
跟今天这样,梁尚书亲自驾临杨宅,已经是很给颜面了,所以,他起身告辞,杨侍郎亲自携诸子送到门口,宋氏亲手奉上一袋茶果子,目送梁尚书上了轿子,去远了才罢。
杨尚书带了头,席上的官员也纷纷起身告辞,之后才是亲友、街坊。杨家都有茶果相送。
等客人们都走了,杨家大少奶奶慎氏二少奶奶姚氏忙着收拾,杨鉴却带着妻子和四个儿子去了书房。
在书房上首坐定,杨侍郎的脸立马放下来了:
“老四,你知道今日错在哪里吗?”
见父亲发怒,杨琛只能乖乖地跪下,道:“回父亲,儿子不知。”
“你不该在今日提起给林丫头置办嫁妆!”
“父亲?”
“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今日的筵席,本是为了见证你娘的陪嫁,你拿了银子回头再请示,难不成我就不依了不成?需要你当众说出来!还公然提出给林丫头置办嫁妆!”
宋氏道:“老爷,老四只是年轻气盛。就是我,刚听说那边花用了林家的银子,却抬举着一个在逃杀人犯的妹子,说林丫头处处不如她,我也恼呢!”
杨侍郎道:“我不是说他心疼林丫头不好。是他也太没眼色!我为何让你私下里跟贾家去说我们会为林丫头准备嫁妆?就是因为我不想把天捅破了!”
杨侍郎很清楚,他刚回到京中没多久,这脚跟还没站稳呢!天知道这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贾家就是再不堪,那也是老牌的勋贵人家,杨家不能做这个先出头的椽子。
杨琛猛地抬头:“父亲,儿子不明白。为何不能!官员的俸禄如此菲薄,连养家都不够,朝廷却不闻不问。”
“……”
“为何百姓宁可做懒汉都不肯做活养活自己,真的是因为百姓懒散?”
“……”
“为何朝廷已经收不上田赋了,却还是对商道遮遮掩掩,把所有的赋税都堆在已经饥一顿饱一顿的贫民身上。”
杨侍郎勃然大怒:“就你能!你以为只有你看得见吗?”
“既然朝堂之上有那么多人看见了,为何大家不说?难不成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都忘记了吗?”
“你!你放肆!”
宋氏吓得连忙拉住了杨侍郎。
杨璂杨璟杨瑢兄弟三个连忙跪下。
杨璂道:“父亲,四弟说的没有错,这些,的确是朝廷的弊病。四弟小小年纪,未有功名就能看到这些,父亲应该高兴才对。”
杨璟也道:“父亲,儿子等不想做那等沽名钓誉之徒,却也想做点成绩出来。”
杨鉴:“你,你们这是要气死我!”
杨瑢连忙叩首:“请父亲息怒。”
杨琛道:“父亲,您会生气会担心,不过是因为太上皇尚在,一个孝字,就能让当今低头。勋贵之家不管怎么说,也是太上皇旧人。因此父亲想留着有用之身报效朝廷罢了。可是父亲,当今万岁想要做事实,就必须有人,而朝廷上的位置却是有数的。”
一句话,太上皇和皇帝之间的争斗已经白炽化,根本就容不得下面的臣子独善其身。
“你闭嘴!”杨侍郎气极,“今年,不,二十三岁之前,不许你参加科考!”
这种性子,必须好好磨一磨,不然上了官场只会被人当木仓使唤。
“现在,回你的院子去!禁足!”